Truth to the heart ~ 既成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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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螢幕上將資料再核對一次,確認無誤後,青年起動程式的執行指令,畫面飛快跑過大量數據,一旁的終端機開始嗡嗡作響,位在室內中心的大型平台上,從基部往上建構出一座發亮的小型建物,架構與骨架是由精細異常的光束鉅細靡遺地組成,隨著程式執行到後段,細節越來越多,連鋼骨與收頭處的相接點都很清晰。
二十分鐘後,青年才戴上護目鏡,從電腦前起身,要檢測雷射模型的完成度。
「這顏色不太對……。」
原先設定消防工程的架構要統一成亮紅,如今則是幾乎與整體結構的黃光接近的橘色,這樣一來就無法清楚的比對。
從各個角度看了一次,確定難以辨識後,只有嘆了口氣,回復步驟,調整過設定,再重跑一次程式。在執行完畢前,想去茶水間再拿杯咖啡時,另一個較年長的技術員走進門,看了一眼還只有基座的光束骨幹後問。
「怎麼現在才到這裡,終端機又掛了嗎?」
「不,因為設定有錯,剛才又重新再執行過。」
「舊版就是這樣,如果是進階版本,輸出後還能修改,不用每次調整都要重跑一次。」
「沒辦法,升級也要不少錢,舊版只是較沒那麼靈光,還是能用,管理部大概覺得沒必要花大錢更新吧。──外面在吵什麼?」
將杯底的咖啡一飲而盡,丹疑惑地看了一眼門外的走廊。
因都是儀器間與實驗室,一向相當安靜的這區,依稀可聽到遠方的笑鬧聲。
「我也不清楚,好像是櫃檯那邊起的騷動,公關與管理部的女孩們都圍在那,什麼都看不到,我就沒搭理了。」
除了專門技術外,什麼都不關心的資深製圖師,搔了搔雜亂的黑髮,瞪著螢幕上跑動的畫面回答。
「我去看看。李奇,你等我一下」
年輕的技術員按捺不住好奇地走向門外。
看了一眼只成形至外牆的模型,知道還需耗上大半時間,李奇也跟在後頭去看熱鬧。
經過一間間的器材室,抵達與辦公室相連的茶水間,遠方的嬌笑與喧鬧也越來越大聲。
「到底在吵什麼?」
就連書呆子也開始有興趣了。
接近櫃檯時,第一個感嘆是從來不知道公司有那麼多女同事,以工程與建築企劃為主要承包案的事務所,女性員工壓倒性的少,也以內勤部門為多,鮮少見得到倩影。
平素就受她們歡迎的青年也從沒看過這樣一窩蜂聚集的盛況,忍不住出聲問。
「妳們在鬧什麼?」
耳聞他的聲音,蔟擁在會客室外,似乎想偷看裡頭的女人們才嚇一跳地回過身,這時總機的艾拉剛好從通往辦公區的門衝出來,看到丹就睜圓了眼。
「原來你在這!我找了你好久!你怎麼沒在位置上也沒帶手機!」
「我跟李奇在立體成像室,那裡不能帶手機進去,怎麼了?」
「你有訪客,在會客室等很久了,快去吧。」
「?」
擠過一堆尷尬笑著的女人們,丹打開了會客室的門。
一旁的李奇顧不得會失禮,跟著往裡探頭。
室內只有一個高挑的中年男人,深鐵灰的三件式西裝包住結實的軀體,就算不是名牌也定是訂製品的服貼合身,與英挺的體格相對,容貌是細緻型的俊俏,如今東張西望觀察著成排模型的孩子臉則相當天真,雙眼散發好奇的光芒,就算從髮色與抬頭紋依稀看得出有點年紀,都無損整個人散發的莫大吸引力。
「難怪那些娘們會發瘋……。」
不以為然的喃喃自語,因身旁傳來的一句稱謂而馬上轉為驚叫。
「爸,你怎麼在這……?」
這時才從光束形成的立體模型上轉開注意力的山姆,對著意料中的呆傻表情笑了一下。
「你們最近不是接了一個體育館的結構修正案嗎?前家公司跟業主打官司的那個。」
朝門外叫囂了幾次,丹把看熱鬧的人群都趕開後,山姆才開始解釋來訪的理由。
「建設公司搞錯了當地的消防法規,到了要動土前的最後一刻才發現,架構幾乎要重新來過,業主一氣之下告上法院,案子就掉到我們手上的那件嗎?」
「正是,相關訴訟是我們事務所負責的,我雖然不是主事者,一聽說今天有份相關文件要給你們法務,剛好有空,就自願當跑腿的送來了,順便看看你的職場長什麼樣子。」
「至少先通知我一聲吧!」
「那就不好玩了。」
向還想抗議的兒子惡作劇地眨巴眼,以刑訴為主的律師指了指牆旁的立體光束建築。
「這些模型好特別,我以為這東西只有在作業平台上才能成形,不是嗎?」
「……這裡的小型平台都搭載有最基本的成像處理器,可以依照匯入的檔案,純粹展示惟讀影像。」
按了相當於主菜盤大小的平台旁的一個鍵,原先是由光束組成的透視模型,瞬間轉化為實質建材的質感。
「也可以這樣呈現實際完工的模樣,可是不能做任何修改,精細度也有限──」
接下來花了一點時間,年輕的工程師大致說明了原理跟運用在工作上的理論基礎,就連對這些技術沒有造詣的一般人都能理解的淺顯且耐心。
「大概瞭解了,雖然看起來小又單純,用的技術並不輸大型平台。」
「別小看這幾個笨盤子,每個都貴的要命。」
都跟台高檔小貨車差不多價。
與其花這個錢來讓陳列品炫,還不如升級整個執行軟體要更來得實用。忍不住在心裡嘀咕,丹將視線移向父親身上時、
「你領帶歪了。」
伸手要將翹往一旁的領結扶正。
「有嗎?」
「早上出門太急了吧。……長度也不太對,就算有背心遮住也很怪。」
輕笑著,丹解開他歪掉的領結,想將前頭留得太短的銀灰領帶重打一遍,從來沒從正面打過,方向與順序都跟習慣的不同,怎麼都不順手,越打越眉頭緊鎖。
「丹……,我自己來好了。」
「不用!快好了!」
從他直盯領口的眼神,知道這已完全是意氣之爭了,山姆只有放任他去。
「好了。」
花上比自行打理還長上三倍的時間,終於打好時,青年對著勻稱如西裝廣告的領結露出得意的笑容。
「有需要打到雙結嗎……。」
摸了一下與平常習慣的單結不同的對稱感,山姆發愣。
「這種結配寬衣領比較好看。」
「也比較花時間……。總之,謝了。」
「沒問題。」
最後要再幫著調整一下領子時,丹留意到先前疏忽的光景。
肩線的頸部處有一塊淺紅,剛好在領子邊緣,顏色已淡,若不是始作俑者就根本不會發現的快融進膚色中。
手指伸進領口,摸著那紅暈,想湊近再咬一次,讓它恢復幾天前的血紅時、
「住手。」
傳來制止聲。
「…………。」
再摸了一次已快淡去的吻痕,丹縮回手,後退一步,對上與語調同樣平靜的眼眸。
「那我要回事務所了,工作加油了。」
「好。」
「我晚上有應酬,會比較晚回家,你要記得吃晚餐,不要又忙到忘了。」
再吩咐過一次,山姆就乾脆地離開了。
他後腳才走,先前遭驅逐的三姑六婆就如蟻群般再度湧來,七嘴八舌的問東問西。
就算滿心想對她們大吼,丹的所有注意力仍留在吞進高挑身影的電梯門上。
*
知道電話另一頭的人是誰時,丹端正的雙眉不解地蹙起。
「泰莉?法務的泰莉.坎培?」
準備晚餐的手忙腳亂之間,響起了電話鈴,雖猜想可能是同事,也沒預期會來自這部門。
法務平常只會跟企劃員與管理部接觸,與技術員沒有多少接點。
「你找我有事?」
電話另一頭的回覆讓舀著薯泥的動作停在空中。
「找我爸?」
從山姆到職場突襲的騷動後,已過了兩週,縱使其間深受一堆三姑六婆的騷擾,泰莉從頭到尾都沒參與其中,該說是連平常日子都很少撞上她。
腦中回想起她的容貌,個子不高,甚至可說是瘦小,五官是不豔俗的秀麗,亮茶色的長髮光潔地綁在頭後,大眼睛是慧黠的深灰色,服裝也相當樸素,除了略微沙啞的柔和腔調外,是與性感這字眼無緣的低調美女。年紀比自己大五歲左右吧。
「妳有什麼事要找他?」
接下來在聽了詳細的說明,才知道被矇在鼓裡的事。
電話一掛掉,響起了車庫連接門開啟的聲音,隨著腳步聲,山姆進到廚房。
「晚餐你準備了嗎?」
「爸,你剛有電話。」
「誰打的?」
「泰莉。」
想鬆開領帶的手停了一下,馬上就又動起,簡短地問。
「她有什麼事?」
「因為臨時有推不掉的會議要開,她想跟你改約下次吃飯的時間……。」
看了一下錶,山姆拿起桌上的無線電話要回電時,被一把搶走。
「電話給我。」
「不要。」
「丹。」
「你先回答我,為什麼你跟我公司的同事有往來,我從頭到尾都不知情?」
「因為不關你的事。」
「!」
臉已快垮掉,還是盡力穩住音調。
「你們不是公事上的往來吧。」
「不是。」
「泰莉她…是個好女孩,可是她對你而言太年輕了……。」
「這不用你提醒我。」
自嘲般的輕笑了一下,山姆仍然維持伸出手的姿勢。
猶豫了片刻,丹才緩緩將電話交出去。
接過來後,年長的男人完全靠記憶的撥了號碼,背過身走到起居室去講。
從依稀傳來的談笑聲,知道他們已約好了下次見面的時間。
背脊一片冰冷,青年失去所有的食欲,轉身就往大門跑。
「爸,我忘掉有個工作明天早上要交!現在要回公司趕!」
抓起門旁櫃子上的車鑰匙,背後傳來叫喊,都無心回覆,發動車就盡速遠離家門。
沒有辦法不去愛他。
眺望著整個灣區如地面星空般的夜色,滿腦子只有這念頭。
坐在車頂上,丹空洞地凝視山丘下的炫麗夜景,位在山崖旁,過去曾是情侶們談情說愛甚至車震的熱門觀景點,後來因發生了兩椿殉情事件,反而成了眾人避之惟恐不及的冷門區。若不疑神疑鬼的話,是相當幽靜的場所。
撐著頭的腳都麻了,才改變姿勢,換成撐在另一邊的膝頭上。
風相當強,但就算被吹得跌落車頂,都有自信能安然落地。
因熱愛運動,四肢一向都相當柔軟與靈活,少有不如意的時候,那天在他懷中醒來,遍及全身的痠疼才會那麼惱人,然而,暖意也同等地浸蝕各個角落。
直到抬頭對上他的眼神為止。
「如果是後悔,那就算了……。」
不知凝視了多久,可能一整晚的雙眸,陌生的讓人害怕。
之後,他再也沒碰過自己。
下意識的將臉埋在膝頭後更深。
從一開始就已聲明沒有回饋也無所謂,使得沒有立場去質問是怎麼一回事。
只知道,無論發生什麼,都沒辦法不去愛他。
不正常到極點,比愛上手足還更扭曲的畸戀,連『愛上』這個還有模糊地帶的字眼都不適用。
突起一陣冷風,只穿著一件連帽運動衫的身體倏地發緊。
待報導金門大橋凌晨路況的直升機出現在天際,才慢吞吞地從車後的階梯下到地面。
*
「你怎麼了?好沒精神。」
開啟兩台螢幕,比對著新舊資料,李奇疑惑地問一向快活的年輕同事。
房間中央平台上的立體模型已作過修改,縱使外型改變不多,結構與數週前的已有相當落差。
「……沒什麼,只是頭有點痛。」
用觸控筆操作著控制面板,標記出主要的修改部分,丹病懨懨地回答。
「可不要感冒了,公司的政策是一生病就強制休假哪。」
「我不容易生病,不用擔心會丟下你一個人做。」
「是因為你平常就注重養生的關係吧,你家老頭也是,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有你那麼大的小孩。」
「…………。」
「公司的女人們只是不敢在你面前談而已,私底下還是常討論他。」
「…………。」
「打從你進公司後,原以為她們不會更瘋了,沒想到一下子就被比下來。」
「夠了。──你有沒覺得卸載點設置太少了?」
「已經跟主工程師提出了,下次的修正案應該會做調整。──你爸沒有對象嗎?」
這時丹才放下手邊的控制面板,脫力地回過身。
「你收了她們什麼好處?」
「不,只是出於個人的好奇。」
「李奇。」
「下次升級硬體設備時,有優先選擇權。」
至少也得財務與總務的女魔頭們掛勾才有可能做得到。
「告訴她們別肖想了,他沒那閒工夫。」
「是嗎,以他的條件,時間並不是問題吧。」
握住筆的力道幾乎將筆桿攔腰折斷。
「他對男女關係沒那麼隨便。」
「還念著你媽嗎,那更會讓女人們感動不已。」
「大概吧。」
心頭生起些許哀愁,縱使演變成如今的局面,依舊懷念逝去母親的身影,對她的愛雖不及對父親,可是只要她活著的一天,彼此間的親情平衡就足以維繫住純粹的親子牽絆。
同樣是沒有其他親戚的無依無靠,與家人在一起時,彷彿在水裡攀扶著浮木一般的緊緊相偎,纖細的面容總是苦笑著看護父子兩人的吵鬧,從不過度主張的靜謐個性,對整個家付出的愛情卻深至逝世多年,屋中的每個角落都感受得到那暖意。
「就算是對亡妻守節好了,也不可能一輩子那樣下去吧,老時會很辛苦。」
還不死心,希望能獲得更多情報以交換好處的男人,試探地問。
「這就不是我能干涉的。」
不著邊際的回話,丹很清楚守節並非父親一直維持單身的主因。
「丹?你現在方便嗎?」
門外突然傳來柔和的呼喚,是帶著鼻音的南方腔。
回頭一看到細瘦的身影,胃頓時揪起。
「泰莉?妳怎麼會大駕光臨這裡?真是稀客。」
「給你這麼說,我上次到這一區好像是一年前的事了,剛還差點迷路……。」
向著誇張地故作訝異的李奇微笑了一下,法務的年輕女性將注意力移往找的人身上。
「可以來一下嗎?」
「……可以。」
將手邊的東西放下,青年跟著移步至旁邊的空器材室,門一關上,泰莉就先闔手道歉。
「抱歉,我不知道山姆沒跟你說最近我們常見面的事。」
「…………。」
「我明年要考律師執照,那天他拿文件來時,聊了一下,之後他也很好心地給了我一些諮詢……。」
「…………。」
「這工作雖然穩定,畢竟不是長久之計,我身旁沒有同行的親友,也不好跟同事商量這種事,所以才──」
「不用解釋了,沒關係的。」
看著她因沒得到反應而吞吞吐吐說明的樣子,青年出言解危。
這時女孩才鬆了一口氣,大眼睛也明亮了些。
「謝謝你不在意,要不然我實在沒有立場再見他。」
「……沒那種事。」
「你父親真的是個好人。」
「濫好人。」
泰莉輕快地笑了一下。
「是有一點,肯聽我這神經質小女孩的絮絮叨叨,這可沒幾個人做的到。」
「泰莉,妳對他──」
「由於有些資料與書不好帶出門,他邀我下週末到家裡用晚餐,我該準備些什麼比較好?」
脫口一半的質問馬上轉為嚥一口氣。
接下來的對話幾乎都沒進入腦子,回過神來時,室內剩下自己一人,只有信步返回成像室。已有心理準備會被問東問西,沒想到年長的同僚完全沒搭話,只是一臉凝重地切換著作業平台上的模型,來回比對手邊的紙本資料。
「怎麼了?」
「你還記得我們拿到作業檔時的狀態嗎?」
「哪種狀態?」
發覺交叉顯示的模型之一是初期未經修改的版本,丹不解地問。
「主要檔案有兩個,一個是包含所有細部作業程序的執行版,另一個是純展示的惟讀版。」
「當然記得,負責把執行版拆解輸出成2D結構的是我,連續加班了五天才搞定哪。」
因屬於不需要過多經驗,只需花時間與體力的單調工作,被迫獨自埋頭趕工的資淺技術員略微不滿地嘀咕。
無視瞟過來的責難眼神,李奇繼續說明。
「當時你沒特別去檢查惟讀版對吧。」
「沒有,只開啟過一次而已,畢竟塑膜已確定要整個換掉,結構也會變,只有外型的檔案對往後的作業一點用都沒有。你怎麼會去開這個版本?」
「原本只想抓一些現成的設定來套用,執行版要開太久,才開這個,沒想到……」
將模型切換至前家公司最後交出的展示用惟讀版,成像本身是如同實體建築直接縮小化的精密,建材的目視質感與實品完全相同,藉著切換剖面,也可看到建物裡頭的天棚支架與看台區的各個細節,若局部放大,就連鋼架間的樞紐處都一清二楚。
沒看出有什麼不對勁,丹要再發問時,整個模型閃了一下,結構沒變,只是從實體恢復成透視模式。瞭解是套用的模版切換至另一版,且開始像堆積木般細密地模擬起峻工的順序時,不禁納悶,看到一半就睜大了眼。
「這是……!」
「你果然也發現了,若只是作好玩或手誤那就算了,可是也未免太費工了,我才找出跟著檔案一起來的作業簡報,想找有無相關說明。」
揮了揮手上厚厚的紙本。
「裡頭完全沒提到,雖然需要在實務面上確認才能定論,不管如何,都是從我們這先著手,唉,煩死了!」
抓了抓雜亂的頭髮,怕麻煩的資深製圖師脫力地往椅背一靠。沒理會他的絮絮叨唸,丹凝視著已開始拉屋頂塑膜的模擬工程動態,考量著案子的前因後果與往後可能採的行動。
*
將洗髮精在手上打出泡沫,才抹在頭上搓洗,熟悉的淡淡橙花香氣飄散開來,與平常日子的匆忙不同,難得可緩緩享受一早淋浴的悠閒,山姆舒服地輕哼著歌。頭皮都洗過,順了順濕髮,要轉大淋在全身的水勢時,浴簾外傳來呼喚。
「爸,我有事想問你。」
頭動也不動,瞄了一眼出聲處,在心裡嘆了一口氣,只好以現有的緩和水勢,讓泡沫慢慢地順著水流沖洗掉。
「不能等一下嗎?」
「那個體育館的業主向前家承包商提出訴訟時,也是你們事務所負責查扣相關檔案的嗎?」
淅瀝嘩啦的水聲頓時消弭,安靜片刻後,帶著思忖的嗓音回答。
「……據我的瞭解,從頭到尾都是我們負責的沒錯,若當事人有找過其他家,至少也會有移交的程序發生。」
「查扣時的狀況你清楚嗎?」
「只聽說非常醜惡,連警長都出動了,場面也很混亂。」
就算懷疑有業務疏失甚至有貪瀆嫌疑,遭控訴方仍有不提供業務機密的權利,最後還是得靠法院命令跟警長出面執行,等待的期間當事人逼著員警在門前一起看守,直到順利取得所有資料與物證為止,前後共花了一天半,勞師動眾了一堆人。回想著聽來的資訊,山姆大概說明已知的情報。
「也就是他們如果有想湮滅的不法情事,也可能沒時間妥善處理或銷毀對吧。」
「不,法院命令下來前,他們至少有一天在公司內籠城,若有任何不想外流的不利機密,恐怕那段期間也都毀了……。」
浴簾外傳來歪頭思考的氣息,以及喃喃自語。
「也就是說,那層模版是漏網之魚嗎……」
「丹。」
「?」
「這跟你這陣子在忙的工作有關嗎?」
連續幾天的加班晚歸雖不稀奇,談話時的心不在焉還是引起了一些疑慮。
這時才回過神來,青年先催促父親繼續淋浴,免得著涼,才靠在浴缸旁的牆上,說明目前正在著手的調查。
「……施工程序有重大弊端?」
「嗯,在移交給我們的作業檔中,包括了一份模擬動態工程圖,那是開工前內部確認的最後步驟,含有材料、規格、管道設施圖之類的最終細節,總之,弊端是出在鋼材的整體架構上──」
停了一下,思考是否會有洩漏機密之虞,最後還是在細微的水聲中簡短補充。
「模擬的成果只是提供一種可能性,目前是提出了純粹技術面的報告,之後實質面的調查就是工務部門的工作了。」
「若情況屬實,就又成為法務跟我們的事了。」
「……也許吧。」
黯然作結後,青年的氣息仍沒離去。
將髮絲與全身都沖洗乾淨,關掉水,山姆一拉開浴簾,柔軟的纖維觸感包覆而來。
愣了一下才伸手接過浴巾,緩緩擦起身子,要擦頭髮時,被越來越挨近的身體逼得整個人往後靠在瓷磚上。身陷撐在牆上的雙臂之間,想說些什麼,一張嘴就被堵住,俯視緊闔的眼睫片刻,才跟著瞑目,柔順應合襲來的深吻。
「────!」
撐在身體兩側的臂膀收起,抱住裸露的腰時都沒吭聲,直到向腳間一壓的灼熱異物感激起一聲悶叫,趕緊從接吻中掙脫開。
「丹!你在做什麼!」
沒有回應,失去附著物的雙唇沿著下顎的線,移向耳下舔咬著。
「住手!」
無視制止聲,從舌面感受到脈搏跳動的瞬間,青年毫不客氣地將齒尖強咬進肉裡,縱使馬上就鬆口,且撫慰似地輕吸,還是留下了明顯的齒痕。
知道那位置沒有任何衣物遮得住,惱怒得說不出話,想將身上的霸道男人推開,山姆發現完全做不到,銬住上半身的力道奇大無比,緊貼的身體間也沒有手伸得進的空隙,一想掙扎,雙腳反而夾住他衣服穿得好好的身體。
「放開我!你不要逼得我非得動粗不──」
要撂下狠話時,在背部摩挲的手移往臀間大力揉捏,話語哽在喉頭。
火苗已著實燒進體內,越來越失去反抗的氣力,就連禁錮的力道鬆開了點,也只能搭住他的背,後靠住濕冷的牆。
「你就不能等到晚上嗎……?」
好不容易擠出的一絲理性呢喃,終於得來回應。
「不能。」
舔了舔指尖,探進背脊盡頭的緊閉入口內,丹果決地否定。
只好退而求其次。
「你真那麼等不及,我先幫你用嘴解決,其他的等晚上……。」
「不要,我現在想上你。」
手指沒入至根部,又補上一支。
「丹,饒了我吧,我等下跟人有約……。」
「有那麼不能等嗎?」
「車子要進廠修,已經漏油好幾天了,你不會希望我在高速公路上突然熄火吧?」
得寸進尺的行為這時才首次遲疑。
「晚點我幫你送修,你不用擔心。」
「可是──」
「拜託,爸,拜託……」
「…………。」
「拜託…我忍好久了……」
壓在胯下的熱塊比先前更硬,哀求的嗓音相對的柔軟。
「至少把衣服脫掉。」
最後的理性要求,換來了第一個應允。
──我怎麼會讓自己陷進這種局面呢……。
頭跟背靠在硬冷的牆面,身體其他部位幾乎騰空,只能緊攀住同樣濕滑的男人身體。打了個哆嗦,山姆在心底咒罵不該鬼迷心竅的妥協。
想維持平衡而撐在地上的右腳也被抱起,害怕失去平衡,只好用腿夾緊結實的腰,依然搖搖欲墜。然而,在頸間與胸前舔咬,以及在下體抽送的規律動作一點都沒受影響,青年只是全心埋首於眼前的肉欲中。
隨著行為的加溫,危殆與快感互不相讓地竄升,腦漿快因兩者的衝突而蒸發,不願意多想,只有緊抱住肌肉起伏的背,將臉埋進乾爽的髮絲中,鼻腔中的橙花香已被他的氣味所取代,輕淡的薄荷氣息多少舒緩了繃緊的神經。
「────!」
頂在敏感腺體的一個強勁衝擊,讓全身的交感神經發麻,腳差點滑下,忍不住出聲抱怨。
「換個地方…不要在這…我會摔死……。」
「我會接住你。」
「不是這問題……。」
就算被挑逗起的性器依然挺硬,年長的男人還是沒法全心投入。
「站著做這種事,我嫌太老了……。」
「你才不老,從來都不老。」
將頭靠在發顫的肩口,丹反駁,伸手從他胸側的肋骨往下愛撫至大腿,感受不輸自己的紮實肉感,把脫力的腳托起再固定在腰際,手指順勢滑向濕黏的交合處。
「這裡也還是很緊。」
「……你找死嗎,放我下來。」
「不要。」
「我這樣子很不舒服。」
「我很舒服。」
「…………。」
察覺急轉直下的險惡氣勢,以前還會驚慌的青年,如今只是沿著繃緊的肩線輕吸,下體的抽送也轉為和緩但執著的步調,耐心地等讓皮膚刺痛的空氣舒緩下後,才無預警地加快節奏,引出壓抑的接連嗚咽。享受著輕搔耳膜的細碎聲音,達到頂端時,腹部一緊,蓄積至少半個月的體液射進收縮起的腔道內。
解放般地嘆了一口氣,將臉靠在固定的頸間位置一摩挲,丹才發現哪裡不對勁。
「爸,你怎麼──」
「就告訴你我這樣子很不舒服!」
抵住腹部的硬挺器官並沒有一如往常地跟著解放。
「快把我放下!」
「…………。」
輕觸神經質顫抖著的熱塊,青年馬上當機立斷。
對於沒乖乖聽話的獨子,已快要失去耐性的山姆,完全沒預期到他接下來的行動。因侵入物抽離,腳終於可放回地上,還來不及鬆口氣,整個人就被大毛巾給包住且抱了起來,直到被丟在臥房的床上才回過神,要爬起身,包覆住性器的溫熱感觸讓全身跳顫了一下。
「住手!丹!」
即刻要將趴在兩腳間吸吮著自身的男人趕走,連拉起他的頭時的反抗性輕咬都不影響制止的決心,然而,再怎麼奮力掙扎,都抵不過抱住兩腿的支撐力,被吞至喉間的深度與快感也難以忽視,將頭推開的手變成了緊抓,想退開的腰失控地蠢動。
本能違抗意志的將熱液全洩進接住的口腔後,山姆茫然地凝視天花板,眼前一片模糊,聽到吞嚥進的嗆咳聲,才擠出一絲呢喃。
「我不要你做這種事……。」
「我知道。」
「…………。」
抬起手臂蓋住臉的上半部,放任他幫著用毛巾擦去全身的水氣與情事的殘渣,最後套上浴衣,溫暖的裹在棉被中。
浴室響起了短暫的水聲,沒多久,橙花的氣息靠近而來。
「爸,你好好休息吧,我送車去修,是哪裡有問題?」
「……右前輪的後方,車停一段期間就會積一灘油。」
「那位置沒有油箱啊,你確定是油?」
「不,也可能是水,總之需要技工檢查。」
「好,瞭解了。」
唇面被輕吻時,才想到似的提起。
「下週六泰莉會來訪,你知道吧?」
「……她有告訴我。」
「我邀她在家用晚餐,那天你會在吧,訂餐時要確定人數。」
「現在沒辦法確定,像上週六跟昨天也臨時加班到很晚。」
「總之,確定時跟我照會一聲,要不然你的份就只能留著隔天吃。」
沒有任何回覆與搭話。山姆疑惑地睜開眼時,房裡只剩自己一人。
*
將檔案傳輸進公共槽,從位子起身後才想到不能帶手機,丹將口袋內如卡片般扁平的機子掏出收進抽屜。
週六的辦公室裡沒有一點聲息,保持機材冷卻的空調隱約地靜聲作響,照明也只有剛經過的區域因感應而啟動天花板的光板,坐下許久的如今,只剩頭上這塊是亮的。
若是竣工前或趕案子的關鍵期,週末是常有十人左右的員工留駐在職場趕工,但近來除了企劃案外,就只有調查那檔修正案的事較緊迫,昨天已交出最後的策略與技術面報告,之後就要開始投入實地調察。
──果然不是我們想太多……。
在分析案情的同時,初步調查也一起進行,幾乎可確定弊案已成立,等完整的證據備齊,就可提交給業主與法務。
──消防系統錯誤之外,還加上這檔烏龍,還真會選承包公司……。
瞭解主因與初期招標的比價考量有關,在心中苦笑一下,丹往立體成像室走去。
負責的部分皆已完成,只剩下所有作業檔案的整理與歸檔,屬於資深人員要等流程員上門催促,才會懶洋洋開始著手的瑣碎流程。
走過一排內勤部門的辦公室,再穿過幾條迷宮般的空蕩迴廊,越接近儀器區,空調越來越冷。
「前頭的光板怎麼是亮的?」
一旦感應人體的溫度,才會提前五公尺亮起的省電措施,如今在應是沒人煙的區域散發即將消散的微光。
再回想一次剛進大門時的生體出入紀錄,掃描過眼角膜確認身份無誤後,除了會顯示同一個人上次進公司的紀錄外,也會顯示前一個出入的員工資料與時間。因前一個人的離開時間是凌晨三點,還特別確認是哪個工作狂待那麼晚,因此相當有印象。
若是在自己之後進來的,沒進辦公室位子,直接往儀器區跑也很奇怪。
轉念一想,那樣的書呆子還不少,聳了聳肩又繼續往前走去,抵達要通往成像室的轉角時,發覺光板的路徑通往終端機室,才疑惑地蹙起眉。
除非是需人為維修的重大硬體故障,如今的人工智慧已鮮少需要工程師介入,就連上班日子都少有人涉足那一區。
思考了一下,轉過方向,往終端機室走去,門是半開的,小心地往門縫中一探頭,沒有任何人煙,然而,處理器卻發出急速運作的嗡嗡聲響。整個人走進裡頭,才發現輸出端子接連上一台外接式主機。
瞬間瞭解是怎麼一回事,著急地衝上前去要拔掉正在損壞或竊取資料的機器時,背後響起一記悶響,右肩一陣炸裂開的劇痛,還來不及釐清狀況,嗅到一股鹹腥味,往肩後一摸,掌心一片血紅。
覆住血流不止的肩頭,丹拚命穩住步伐,轉過身,一具裝有滅音器的小口徑槍管正對而來。
「不要動。」
頭部以黑色記憶型塑料包覆住的襲擊者,往前走一步,平板地命令著。
「我還事先調查過,確定今天不會有人留駐,沒想到有你這倒霉鬼。」
「…………。」
「原本想等你離開再行動的,可是你一待就那麼晚,今天事情一定要辦完,也只好出此下策了──」
黑衣男人聳了聳肩。
「殺人應該要加收錢的,這次就當大放送吧。」
抓住扳機要扣下前的細微動作,青年迅速將身體後靠,放掉兩腳的力道,向前滑到地上,以防導電而未鋪地毯的光滑地面得以順勢將襲擊者掃倒,偏移的子彈擊碎一片光板,致整個照明系統短路,天花板一閃一閃。
避開掉落身上的碎片,瞭解無法在慣用手受傷的前提下反擊或搶武器,只有趕緊起身,覆住傷口不讓血滴下的往外逃去。要穿過轉角時,左臂擦過一發流彈,忍著痛,往儀器區跑去,那裡的空間設置是連已進公司快一年的自己偶爾都會走錯的錯綜。
繞過會陷入死路的幾個轉角,衝進有電話的成像室,然而,在按了液晶面板上的通話鍵後,接受器一點聲息都沒有,才想起若能駭進生化門鎖的闖入者,也能輕而易舉封殺整個公司電訊的運作。
「該死!」
沒有手機也很糟糕,可是若侵入者很周到地建立了干擾系統,任何發信器都於事無補。
此區往大門只有一條長廊,一旦想往外跑,兩三下就會被抓住。丹絕望地滑坐在平台後頭的地面,希望至少能隱匿蹤跡。唯一慶幸的是感應照明因短路而故障,不會立即被追跡上。
「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右手既然傷到,再怎麼竄逃,都敵不過帶槍的靈巧殺手,對外通訊也可說是全斷,幾乎只能在原地等死,這時才深感凡事都建立在以零與一為主體機制上的生活很脆弱。
肩膀的傷痛得發麻,暗殺用的小口徑子彈並沒打穿,還留在體內,雖然避開了大量失血,停在組織中的損傷更不可小覷。
閉上眼想讓情緒穩定下來,腎上腺素還是讓心跳急快,眼簾裡一片血紅。
並不是沒想過死亡,在母親過世後的那幾年中,幾乎每天都在想。
與在病床上的緩緩離去不同,猝死等於是在生者身上直接挖去一塊肉,且永遠不會再生,往後人生的每一天都得帶著那空洞過活。
鮮紅中浮現出父親悄然的側影,從小就常覺得他總是很寂寞,才會有事沒事就想靠在他身邊,在妻子過世後就更是加劇,從沒刻意尋找新伴侶,彷彿打定主意孤獨過完一生似的,就連在被他漠視的那幾年中,都完全放不下的形單影隻。
縱使如此,他還是有機會邂逅新對象,理性上也該如此鼓勵。
「可是…我就是……」
沒辦法忍受他跟別人在一起,明知只是一時的也一樣。
下午離家之前,剛好撞上來訪的女孩,纖細的輪廓與記憶中的母親身影相彿,溫婉的氣質也是,才會縱使胸口再怎麼悶痛,都生不出一絲敵意,然而,還是無法旁觀他們談笑的模樣,才寧可找藉口回公司,也沒有跟朋友出遊或照面的心情。
考量到這時間點他們已經用完晚餐,或許開始談及正事,更可能是私事時,連左臂的擦傷也痛起來,腦筋一片朦朧。
忍不住想像起一旦自己死去後的情景,原以為浮現的會是他與新歡的嶄新生活,然而……
是一片完全的黑暗。
眼睛突然睜開,深呼吸了幾次,視野才漸轉清晰,眨了眨眼,丹撐起已快整個滑落地上的身子,著手把穿在毛衣下的襯衫下擺撕下,將傷口大概包紮好後,開始觀察起身旁的物品。
成像室的擺設很單純,中間是大型的作業平台,相鄰的兩面牆都擺滿螢幕與終端機,以及與其他房間一樣,可顯示簡報與資訊的光牆之外,只有少數耗材與零組件,掃視一遍,最後把注意力停在牆角堆起的物件上。
在錯綜的迴廊間來回走過幾遍,確認大致的方向與配置後,殺手選擇最有效率且不會有漏網之魚的路徑,一間一間房檢查過去。
安全與通訊系統已整個駭進的現況,不用擔心獵物會對外聯繫之餘,外人也進不來,門外的生化鎖掃描後只會顯示系統故障請等維修的訊息,正在破壞資料的程序再一小時就能搞定,時間綽綽有餘,足以逮著竄逃的街鼠,就算不在工作項目裡頭,想到能屠殺一個健壯的人類,還是禁不住興奮。
再怎麼耽溺於人工智慧的便捷,都無法取代原始獵殺的刺激,獵物死亡的瞬間,生命自眼神中消散的那一刻,勝過任何性高潮的快感。
打開一扇門,裡頭擺滿了成捲的大型輸出圖表,密集的捲軸間足以藏進人,小心地走進去,仔細檢查過都沒斬獲後,退回走廊的瞬間,眼角捕捉住人影。
「!」
一被發現,身影快速消失在轉角,回想起那裡的結構,趕緊從另一方向追過去,果然,在退路被堵住後,帶傷的青年只好往死路跑。
殺手在面罩下的嘴角揚起微笑,雖然可以隨時補上一槍以終結一切,時間還足,還想再享受一下追殺的刺激感。一轉過角,看到長廊盡頭的高挑身影,在一閃一閃的微弱照明中,背緊貼在牆上的模樣顯得相當脆弱。
「遊戲結束了。」
槍口直對著蒼白的臉,男人緩緩走近,想就近凝視生命從那明亮的眼中消散的一刻,越走近就越按捺不住興奮,握著槍把的手也有失專業地微微顫抖,明知是壞習慣,就是怎麼都戒不掉。
近到可看清他眸色的距離,才發覺不對勁。
「剛我不是打傷你了嗎?」
不見外傷的跡像,也沒有血腥味。
沒有回答,青年只是瞪大眼,直視前方的視線沒對準槍口也沒對著殺手。
知道有詐而即時擊發的子彈,穿過目標的臉打在後頭牆面的瞬間,頭後突襲強大的激痛,眼前一黑。
「渾蛋東西,可逮著你了……。」
喘著氣,將野地探勘時對付猛獸用的電擊器丟在腳邊,丹拾起滑至牆邊的兇槍,走向長廊盡頭的鏡像。從剛才都維持同樣姿勢的人影,在用腳踢了一下展示台旁的開關後就行消失。
「還好這檔案還留著……」
當初同事之間純消遣地將彼此製成立體影像的檔案,存進公共槽後就忘了刪除,剛才找著展示平台時才得以取出來匯入,以轉移殺手的注意力。
保險起見,將癱直在地上的身軀踢入門鎖最牢不可破的房間鎖死後,蹣跚地走回自己的位子。
手機果然不管用。
只有從電腦中叫出反駭的程式,處理了好一段時間,才破除屏障,成功送出了求救的訊息。來不及等回覆,想起身走向大門口,眼前昏花,雙腳一軟,整個人就失去意識了。
*
一睜開眼,先感受到的是輕撫前額的溫暖感觸,接著才是俯視而來的熟悉臉龐。
想伸出手,抹去那眼角的水光,脖子以下卻怎麼都動不了。
「爸……。」
好不容易吐出了聲音,嘶啞無比,喉間也整片刺痛。
「你怎麼──」
求救訊息是直接發送給大樓的安全部門,從他們作出反應,到救護車把自己運至醫院,確認身份,最後通知家屬,也需一段時間。
還是說,已經過了一天以上。
想偏頭看看四周的情景,或是有窗戶可確認一下天色時,扶在頭側的力道輕柔地阻止。
「別亂動,子彈打傷了神經,雖然用手術接回去,完全修復還是需要一段時間。」
「……我昏迷了多久?」
「六小時。」
估算時間已近清晨,思考著至今的一連串遭遇時,坐在床旁的父親站起身,向遮簾外等著的人輕聲說了些什麼。在醫院極度的死寂中,丹聽到了簾外鬆一口氣的女聲。
「他沒事了,妳可以回家休息了。」
「好,你也要多保重,不用送我出去了。」
隨著細碎的腳步聲,女孩離去。
「是泰莉?」
「對,她陪我一起來。」
「你們怎麼會在這?」
重覆了一次不成聲的疑問。
「在說什麼傻話,我當然要在這。」
「可是,怎麼會那麼快……。」
山姆遲疑了一下,娓娓道來。
「下午你說臨時有工作要趕就衝出門了,一直到晚上都沒聲沒息,打電話想問你要不要留晚餐,手機怎麼都打不通,顯示的訊息也很奇怪……。」
「那是被干擾器影響了。」
「之後打公司的也一樣不通,我原本還以為你加班就是為了這檔事,泰莉說不可能,才起疑。」
「你們怎麼處理?」
「直接打給大樓的安全部門,他們正一團亂,聲稱你公司的樓層有歹徒闖入,還有人受了槍傷,正在等救護車……。」
貼來臉頰的掌心微微發抖。
「我沒想到會是你,只是既然聯絡不上,加上保全系統癱瘓,警方一時查不出個究竟,泰莉才提議去醫院看看傷者是誰,沒想到手術房裡的是你這死孩子。」
「抱歉……。」
「我從沒想過,在你身上會發生這種事。」
「…………。」
「拜託,不要嚇我,我沒辦法…再承受……」
「…………。」
「再一次,我就──」
「我瞭解,這跟媽走時不一樣。」
「…………。」
「會相當於讓你哥哥再死一次。」
「────!」
「我不會讓這種事發生的。」
臂膀的麻藥效力還沒全退,沒辦法抬手,只能凝視著比先前帶有更多淚光的雙眸。
再摸了摸獨子柔軟的髮絲,山姆輕聲說。
「不要再說話了,睡下吧,早上警方會有很多話要問你。」
「嗯,晚安……。」
「我會在這裡看著你。」
再看了一眼湛滿慈愛的面容,青年閉上眼簾,昏睡過去。
*
是想過會有歡迎,但好歹沒預期會是那麼盛大的英雄式慶祝。
把頭上的花砲紙片拍掉,手上抱滿的花往隔板的角落一擺,丹脫力地坐到椅子上。染了血的旋轉椅已整個換新,位子也很乾淨,一點灰塵都沒有,可想見住院不在的期間,一直都有人在幫忙打掃,以迎接自己回歸工作崗位。將電腦開啟要收取公司帳號的信件時,聽到人聲從前方穿廊鬧哄哄地接近,害怕又被三姑六婆們逮去起鬨,只有起身逃往人煙罕至的儀器區。
在白閃閃的照明下,一如往常的冷清穿廊絲毫沒有最後一次走過時的兇險氣氛。至今還懷疑那是否真發生過,若沒有肩口扯痛提醒的話。
下意識地抬手覆住傷處。當今的外科手術已將組織與表皮修復得近乎完美,只有神經尚需時間復健,臂膀偶爾的大動作還是會痛得咬牙。經過應該是儲藏室的雜物間時,裡頭傳來些微聲響,狐疑地一探頭,共事的製圖師漫不經心地在一大堆電腦螢幕前敲打著光學鍵盤。
「我不曉得這裡變成了辦公間……。」
「不要吵我。」
沒有特別招呼,李奇雙眼盯著最大的螢幕,雙眉緊蹙。
「……上班時間玩遊戲,你還真敢。」
呆愣著旁觀畫面上的三頭魔獸被打飛向另一個螢幕,丹從一進公司才初次鬆懈下雙肩的坐到一旁。
「我只是幫總務測試這些硬體的可用度,沒有比電競更準確的指標了。」
「什麼時候你得做這種工作了?」
「這是義務幫忙,要不然這陣子我可是閒得發慌。」
「為什麼?沒有工作嗎?」
將紀錄存檔進線上帳號後,一向忙得沒天沒夜的資深技術員轉過椅子,要去搬另一台測試主機時才回答。
「有工作也沒法作,損壞的資料雖然可以修復,我的作業檔是毀損最嚴重的,母機顯示至少還要三天的修復期。」
「怎麼會那麼久?」
因侵入的主機落在手邊,可以進行還原回溯的動作,就至少不是完全的報銷,可是事發至今也過了十天,再棘手也不該那麼沒效率。
「唉,因為還有其他更重要的機密檔案為優先,那部分修復後,還先重新架設了一次防火牆與加密,再反覆測試了兩天,才輪到工作檔,我的部分因為需要花的時間與資源最大,就順理成章地被大家踢到最後。」
搞了半天,是人氣度的問題。
「也罷,反正當下較趕的也只有那檔事,既然沸沸揚揚地搞成了刑案,進度拖一下應該也沒關係。」
「畢竟業主現在全心都放在官司上。」
前家建設公司因怕在業務疏失外再加上貪瀆的控訴,窮途末路之際所聘請的駭客若只擅長竊取與破壞商業機密那倒也罷了,因不諳門路而誤打誤撞聘雇了危險至極的職業殺手兼駭客,才讓事態一發不可收拾。
在知道那傢伙屍橫遍野的前科與殘酷手段後,更深感能逃過一劫只是僥倖,當時的險境只要走錯一步,結果就會完全不同。
「結果你家老頭有負責這檔訴訟嗎?」
突來的搭話,讓丹回過神。
「沒有,他很想接,可是整個案子以商業訴訟為強,那不是他平常負責的部分。」
「他一定很遺憾自己不是檢察官。」
端正的眉蹙起。
「什麼意思?」
「我想他一定很樂意在法庭上痛宰對你下手的傢伙。」
「…………。」
「事發第二天我有去探病,只是那時你在昏睡,只好跟你爸閒聊了一下。」
「你跟他有什麼好聊的。」
李奇突然頸後一陣寒意,歪了歪頭認為是錯覺,就又開始測試起新裝上的主機。
「也沒什麼,就是案子的前因後果,怎麼會演變至今的過程之類的啦。」
「…………。」
這次的寒意可確定不是錯覺。
「……還有你從進公司以來的左擁右抱、豔遇不斷經歷──」
「李奇!你這死八卦!」
不顧手還帶傷,丹衝上前把多嘴的男人牢牢鎖喉。
「我什麼時候左擁右抱了!」
「看看那些女人看你的眼神!你只是裝酷不理會而已,實際上就是左擁右抱!」
「根本沒那回事好嗎!什麼不好講!你幹嘛跟他講這些!」
「有什麼不對!一般做父母的不都喜歡聽這些嗎!你爸也聽得很高興啊!」
「!」
帶著殺意的力道從喉間鬆開,李奇終於得以猛咳。
「他聽得很高興……?」
「是啊,還問了一些關鍵的細節,很明顯不是客套,而是打從心底關心你,我才說他一定很想痛宰那雜種。」
「…………。」
「你該不會是因為他管太多才鬧彆扭吧,珍惜點吧,到你這麼不可愛的年紀還那麼疼兒子的父親可不多見。」
把嚴重歪斜的領子與鬆垮垮的領帶扶正,瞥了一眼怔在原地的年輕同事,李奇將注意力再轉回螢幕,這次開啟了另一個線上帳號。
「晚上在老地方辦慶祝會,你會去吧?」
「……會,可是不能留很晚。」
「大病初癒,多保重哪。」
畫面中的巨鳥吐出的火燄一穿出3D螢幕,幾乎燒到臉時,李奇就完全中止對話,連青年悄悄離去都沒察覺。
*
快要熟睡的前一刻,玄關的門聲將意識拉回表面,半睜眼,確認是熟悉的腳步聲後,才又闔上。
翻了個身,背對著門,山姆打算再入睡。
腳步聲一路上二樓,原以為會消失在另一側,卻越來越近。意識已逐漸模糊,只短暫地起疑了一下,要再沉入夢鄉時,頸後一陣涼意,穿廊的風從開啟的房門竄進。
皺起眉,要翻身看看是怎麼一回事,突兀的重量壓到身上。
「────!」
熟悉的氣味襲進鼻腔之外,接近而來的粗喘散發著濃重酒氣。想張嘴發問就被吸吻住,舌頭也牢牢纏上,若只是這樣那還能忍受,可是整個人鑽進被子裡黏過來,摸著大腿想將睡褲拉下的劣行就太超過了。
要把不規矩的手趕開的動作,被狠狠硬打掉。
「明天我還要上班!你發什麼酒瘋!」
猛力將吸住的嘴推開,山姆破口大罵。他這樣不講理的強硬還是第一次,已遠遠超出撒嬌的程度。
「去他的週末做愛那一套……。」
蠻橫的反駁讓額際一陣激痛,想奮力踢開身上男人的腳被抓住,反而被掰開,讓矯健的身體趁隙溜進腿間。
這下連眼前都氣到發紅,拳頭握緊到肌腱繃起,要認真反擊時、
「……我沒有左擁右抱…爸,你別聽那白痴胡說…………」
「!」
「不要把我踢出門……」
握緊的拳鬆開,視線中的險惡改為疑惑。
「丹,你怎麼──?」
「你要跟誰在一起都沒關係,就是不要趕我走……」
滿溢酒氣的呢喃相當虛弱。
「拜託…我真的離不開你…………」
強勢的舉動也盡失,落在臉與鼻頭的吻,與淺短的呼氣一同輕拂過肌膚表面。
伸手抱住兒子發顫的上半身,山姆坐起身,打開床頭的檯燈。亮黃燈光下的臉蒼白無比,完全沒有酒醉的跡象,目光黯淡卻清醒。
「我沒有要趕你走。」
「可是你很想。」
「…………。」
「你跟泰莉在一起,就是為了這個吧,你知道我沒辦法干涉你,就打算要我識大體的自行滾蛋。」
「不是。」
「不要唬我!你想趕我走就乾脆承認!泰莉很像媽,你會喜歡她是應該的!」
將身子移開一些距離,丹叫嚷出這些日子以來的苦惱。
「可是,你的事歸你的事,不要認為我還能跟別人在一起!」
「…………。」
「我沒辦──」
話語咽在喉頭,扶在背後的手撫慰地幫著輕拍後,咳了幾次,丹才繼續說。
「我說過,我只對你有感覺!」
「這是我最擔心的……。」
淡淡地回話,山姆伏下眼。
「我就是認為這樣不妥,才希望你能將注意力放在別人身上……」
「我不想!」
「丹。」
抬起眼,正視與自己相同的瞳眸,悄聲而清晰的告知。
「我不愛你。」
「!」
心臟頓時崩裂開,縱使是已知的事實,給正面一說的衝擊還是徹底粉碎青年僅存的希望。四肢末梢發冷,凍住的眼眸眨也眨不動,只能注視著繼續吐露話語的嘴唇。
「我瞭解你用情很深,可是這點你一定要認清,我不愛你,除了父愛之外。」
「…………。」
「你會對我這麼執著,我想是出於我對迪恩的感情,有部分投射在你身上的緣故……。」
算是一種不好的潛移默化吧。自嘲著,山姆緊擁懷中僵直的獨子,將臉貼住他發冷的臉頰。
「也是因為有你,才能度過這些日子,我這樣就夠了……。」
「…………。」
「外表再怎麼像,我依然沒辦法把你當他的替代品,從一開始就做不到,也從來不想,那晚之後我才徹底醒悟。」
「所以…你才不再碰我……。」
「替代品不是解決之道。」
「…………。」
「只會讓你痛苦。」
那現在的又是什麼呢……。感受臉貼著的溫暖肌膚,以及環抱頭跟背的有力臂膀,丹的全身像是被掏空,吸進胸腔的空氣空轉排出,不由得張嘴急喘著。
「不過,你不用太擔心。」
「…………。」
「畢竟這一切都是我種下的因。」
「…………。」
「只要你心意不變,我會一直在你的身邊。」
「!」
「維持現在的關係──」
溫柔的話語以舌尖送進嘴裡。丹的眼睛睜大,眨了眨,笨拙地回應起暖熱的舌塊,吸吮了一會兒,加上摩挲著整個背部的動作,身體才恢復些溫度。
移開唇,將頭靠在父親的胸膛,聆聽穩定且規律的心搏,急快的呼吸與脈動緩緩平靜下來。心口還是絞痛,然而,光是獲得了那樣的承諾,就足以舒緩些。
許多念頭與思緒掠過腦中,要再開口時,先被發難。
「對了,泰莉喜歡的是你。」
「!」
丹猛抬起頭,對上苦笑的臉。
「怎麼會──!」
從頭到尾都完全沒有跡象,就算近期較有交流,與她照面的機會都很少。
「她本來就是比較害羞的型,年齡又比你大,怎麼都說不出口,而且──」
想了一下,考量是否該透露那麼多情報時,還是約略道出。
「她為了考照,這工作不久後就要辭,之後會搬回奧斯丁,畢竟這裡本來就不是她的家鄉。」
「那你──」
「我會幫她,是她讓我想起了年輕時的無助,身旁沒有人可以諮詢的前途茫茫,還好那時有你媽。」
「我還以為你迷上她了。」
「開什麼玩笑,她也不會看上我這老頭,別忘了我的年紀也可以當她爸。」
「別貶低自己。」
注視著仍足以迷倒一堆年輕女同事的標緻五官,丹突然想到的問。
「既然如此,一開始我問你們的關係時你怎麼不明講?」
直視而來的目光,讓青年的背脊瞬間打直。
「我讓你上我的床,不代表你可以管我。」
「…………。」
「不過,我其實有想過讓你們湊在一起……。」
「!」
「只是一時的也好。」
「不要多管閒事!這種事也不能強求!」
「我瞭解,才從一開始就沒刻意讓你介入不是嗎。」
「那你為什麼……。」
把幾乎整個趴躺在身上的兒子抱起,換成讓他跨坐的姿勢,山姆深吸一口氣後說明。
「你這樣跟我在一起,不會有真正的幸福,還是跟同樣愛你的人在一起才行,這是我沒辦法給的。」
按住想反駁的嘴,再繼續說。
「況且,就算不論這些,以我的年齡,會比你早走很多,我們相處的時間,比你跟同年代的人在一起要少上一半。」
「…………。」
「我不希望你經歷這些。」
「爸,你搞錯了。」
拉起扶在腰際的手,丹吻了一下他分明的指關節。
「我已經跟你在一起一輩子了,不是從去年才開始算。」
「────!」
「加上之前的時間,跟同年代的人在一起的也差不多。」
甚至還更久。
「……你如果這樣想,那我也不能說什麼。」
「反正我是不肖子。」
「不,這都是我造──」
自責的話語被刻意地封住,肩膀被下按,山姆整個人又躺回床上。縱使腦中念著第二天要上班,還是放任褪去衣物的行為,房裡的潮濕吸吻聲沒多久就轉化為更黏膩的猥褻水音。
「爸,你不會想再上我嗎?」
腰後墊著對折起來的枕頭,膝頭彎到身側,腸道正被不客氣地來回侵犯著時,連回答都快岔了氣。
「不是想不想的問題……我沒那麼多…體力………」
「少來,你只是提不起勁。」
「廢話!我光應付你就快累死了!」
比兒時的搗蛋更棘手數倍的頑劣。
「…………。」
沒有再追究,青年將手伸向已被自身撐得緊繃住的穴口,藉由滲出的體液讓手指滑進縫隙找著目標處,同時再動起腰。
「────!」
直接按壓在腺體上的刺激,加上施加於整個腔道的摩擦,讓後仰的柔韌身體劇烈顫抖,腹肌浮起,咬著唇的力道也加重。
「不要咬,會受傷。」
往前俯身,丹舔開他緊咬的齒列,雙唇覆住吸了一下就又移開,讓失控的呻吟與喘氣脫口而出。
聆聽讓身體中樞發熱的聲音,不停在燙紅的耳邊重覆訴說愛語,縱使他有餘力回話也絕不會回。維持這段關係的代價,是連親情的層面在內,從他的口中永遠剝奪走了那三個字。
一直到情事後,依然繚繞耳際的聲響,讓山姆忍不住感嘆。
「聽你說愛我,感覺好奇怪……。」
「嗯?為什麼?」
將臉埋在他的橫膈間來回輕吻的丹,漫不經心地問。
「迪恩也向我說過,可是音感完全不同。」
「…………。」
「他只有以兄弟之情說過。」
「…………。」
「如今雖然是同樣的聲音,我還是確實知道不是他。」
「…………。」
「他果然從來沒愛過我。」
「爸……。」
「算了,反正是早知道的事。我要睡了。」
瞥了一眼床頭的鐘,算一下沒剩多少睡眠時間,嘆了口氣,山姆輕撫著獨子的後頭,沉沉睡去。
藉著調暗的微弱黃光,丹拉起身子,俯視他的睡臉。
──我不能告訴你。
將臉貼近至可感受規律的鼻息,默默傾訴著只有自己知道的事實。
──連只是身受部分情感的我,都從小就愛著你,沒辦法不去愛。
從頭到腳都籠罩在完整愛情中的他,不可能不愛你。
無法完全瞭解他的用心,不怪罪,也不羨慕。
只知道,已經無法挽回的遺憾,不需要再造成另一次心碎。
再吻了一次闔起的眼簾,將頭枕在旁邊,跟著睡下。
反正,也都來不及了。
二十分鐘後,青年才戴上護目鏡,從電腦前起身,要檢測雷射模型的完成度。
「這顏色不太對……。」
原先設定消防工程的架構要統一成亮紅,如今則是幾乎與整體結構的黃光接近的橘色,這樣一來就無法清楚的比對。
從各個角度看了一次,確定難以辨識後,只有嘆了口氣,回復步驟,調整過設定,再重跑一次程式。在執行完畢前,想去茶水間再拿杯咖啡時,另一個較年長的技術員走進門,看了一眼還只有基座的光束骨幹後問。
「怎麼現在才到這裡,終端機又掛了嗎?」
「不,因為設定有錯,剛才又重新再執行過。」
「舊版就是這樣,如果是進階版本,輸出後還能修改,不用每次調整都要重跑一次。」
「沒辦法,升級也要不少錢,舊版只是較沒那麼靈光,還是能用,管理部大概覺得沒必要花大錢更新吧。──外面在吵什麼?」
將杯底的咖啡一飲而盡,丹疑惑地看了一眼門外的走廊。
因都是儀器間與實驗室,一向相當安靜的這區,依稀可聽到遠方的笑鬧聲。
「我也不清楚,好像是櫃檯那邊起的騷動,公關與管理部的女孩們都圍在那,什麼都看不到,我就沒搭理了。」
除了專門技術外,什麼都不關心的資深製圖師,搔了搔雜亂的黑髮,瞪著螢幕上跑動的畫面回答。
「我去看看。李奇,你等我一下」
年輕的技術員按捺不住好奇地走向門外。
看了一眼只成形至外牆的模型,知道還需耗上大半時間,李奇也跟在後頭去看熱鬧。
經過一間間的器材室,抵達與辦公室相連的茶水間,遠方的嬌笑與喧鬧也越來越大聲。
「到底在吵什麼?」
就連書呆子也開始有興趣了。
接近櫃檯時,第一個感嘆是從來不知道公司有那麼多女同事,以工程與建築企劃為主要承包案的事務所,女性員工壓倒性的少,也以內勤部門為多,鮮少見得到倩影。
平素就受她們歡迎的青年也從沒看過這樣一窩蜂聚集的盛況,忍不住出聲問。
「妳們在鬧什麼?」
耳聞他的聲音,蔟擁在會客室外,似乎想偷看裡頭的女人們才嚇一跳地回過身,這時總機的艾拉剛好從通往辦公區的門衝出來,看到丹就睜圓了眼。
「原來你在這!我找了你好久!你怎麼沒在位置上也沒帶手機!」
「我跟李奇在立體成像室,那裡不能帶手機進去,怎麼了?」
「你有訪客,在會客室等很久了,快去吧。」
「?」
擠過一堆尷尬笑著的女人們,丹打開了會客室的門。
一旁的李奇顧不得會失禮,跟著往裡探頭。
室內只有一個高挑的中年男人,深鐵灰的三件式西裝包住結實的軀體,就算不是名牌也定是訂製品的服貼合身,與英挺的體格相對,容貌是細緻型的俊俏,如今東張西望觀察著成排模型的孩子臉則相當天真,雙眼散發好奇的光芒,就算從髮色與抬頭紋依稀看得出有點年紀,都無損整個人散發的莫大吸引力。
「難怪那些娘們會發瘋……。」
不以為然的喃喃自語,因身旁傳來的一句稱謂而馬上轉為驚叫。
「爸,你怎麼在這……?」
這時才從光束形成的立體模型上轉開注意力的山姆,對著意料中的呆傻表情笑了一下。
「你們最近不是接了一個體育館的結構修正案嗎?前家公司跟業主打官司的那個。」
朝門外叫囂了幾次,丹把看熱鬧的人群都趕開後,山姆才開始解釋來訪的理由。
「建設公司搞錯了當地的消防法規,到了要動土前的最後一刻才發現,架構幾乎要重新來過,業主一氣之下告上法院,案子就掉到我們手上的那件嗎?」
「正是,相關訴訟是我們事務所負責的,我雖然不是主事者,一聽說今天有份相關文件要給你們法務,剛好有空,就自願當跑腿的送來了,順便看看你的職場長什麼樣子。」
「至少先通知我一聲吧!」
「那就不好玩了。」
向還想抗議的兒子惡作劇地眨巴眼,以刑訴為主的律師指了指牆旁的立體光束建築。
「這些模型好特別,我以為這東西只有在作業平台上才能成形,不是嗎?」
「……這裡的小型平台都搭載有最基本的成像處理器,可以依照匯入的檔案,純粹展示惟讀影像。」
按了相當於主菜盤大小的平台旁的一個鍵,原先是由光束組成的透視模型,瞬間轉化為實質建材的質感。
「也可以這樣呈現實際完工的模樣,可是不能做任何修改,精細度也有限──」
接下來花了一點時間,年輕的工程師大致說明了原理跟運用在工作上的理論基礎,就連對這些技術沒有造詣的一般人都能理解的淺顯且耐心。
「大概瞭解了,雖然看起來小又單純,用的技術並不輸大型平台。」
「別小看這幾個笨盤子,每個都貴的要命。」
都跟台高檔小貨車差不多價。
與其花這個錢來讓陳列品炫,還不如升級整個執行軟體要更來得實用。忍不住在心裡嘀咕,丹將視線移向父親身上時、
「你領帶歪了。」
伸手要將翹往一旁的領結扶正。
「有嗎?」
「早上出門太急了吧。……長度也不太對,就算有背心遮住也很怪。」
輕笑著,丹解開他歪掉的領結,想將前頭留得太短的銀灰領帶重打一遍,從來沒從正面打過,方向與順序都跟習慣的不同,怎麼都不順手,越打越眉頭緊鎖。
「丹……,我自己來好了。」
「不用!快好了!」
從他直盯領口的眼神,知道這已完全是意氣之爭了,山姆只有放任他去。
「好了。」
花上比自行打理還長上三倍的時間,終於打好時,青年對著勻稱如西裝廣告的領結露出得意的笑容。
「有需要打到雙結嗎……。」
摸了一下與平常習慣的單結不同的對稱感,山姆發愣。
「這種結配寬衣領比較好看。」
「也比較花時間……。總之,謝了。」
「沒問題。」
最後要再幫著調整一下領子時,丹留意到先前疏忽的光景。
肩線的頸部處有一塊淺紅,剛好在領子邊緣,顏色已淡,若不是始作俑者就根本不會發現的快融進膚色中。
手指伸進領口,摸著那紅暈,想湊近再咬一次,讓它恢復幾天前的血紅時、
「住手。」
傳來制止聲。
「…………。」
再摸了一次已快淡去的吻痕,丹縮回手,後退一步,對上與語調同樣平靜的眼眸。
「那我要回事務所了,工作加油了。」
「好。」
「我晚上有應酬,會比較晚回家,你要記得吃晚餐,不要又忙到忘了。」
再吩咐過一次,山姆就乾脆地離開了。
他後腳才走,先前遭驅逐的三姑六婆就如蟻群般再度湧來,七嘴八舌的問東問西。
就算滿心想對她們大吼,丹的所有注意力仍留在吞進高挑身影的電梯門上。
*
知道電話另一頭的人是誰時,丹端正的雙眉不解地蹙起。
「泰莉?法務的泰莉.坎培?」
準備晚餐的手忙腳亂之間,響起了電話鈴,雖猜想可能是同事,也沒預期會來自這部門。
法務平常只會跟企劃員與管理部接觸,與技術員沒有多少接點。
「你找我有事?」
電話另一頭的回覆讓舀著薯泥的動作停在空中。
「找我爸?」
從山姆到職場突襲的騷動後,已過了兩週,縱使其間深受一堆三姑六婆的騷擾,泰莉從頭到尾都沒參與其中,該說是連平常日子都很少撞上她。
腦中回想起她的容貌,個子不高,甚至可說是瘦小,五官是不豔俗的秀麗,亮茶色的長髮光潔地綁在頭後,大眼睛是慧黠的深灰色,服裝也相當樸素,除了略微沙啞的柔和腔調外,是與性感這字眼無緣的低調美女。年紀比自己大五歲左右吧。
「妳有什麼事要找他?」
接下來在聽了詳細的說明,才知道被矇在鼓裡的事。
電話一掛掉,響起了車庫連接門開啟的聲音,隨著腳步聲,山姆進到廚房。
「晚餐你準備了嗎?」
「爸,你剛有電話。」
「誰打的?」
「泰莉。」
想鬆開領帶的手停了一下,馬上就又動起,簡短地問。
「她有什麼事?」
「因為臨時有推不掉的會議要開,她想跟你改約下次吃飯的時間……。」
看了一下錶,山姆拿起桌上的無線電話要回電時,被一把搶走。
「電話給我。」
「不要。」
「丹。」
「你先回答我,為什麼你跟我公司的同事有往來,我從頭到尾都不知情?」
「因為不關你的事。」
「!」
臉已快垮掉,還是盡力穩住音調。
「你們不是公事上的往來吧。」
「不是。」
「泰莉她…是個好女孩,可是她對你而言太年輕了……。」
「這不用你提醒我。」
自嘲般的輕笑了一下,山姆仍然維持伸出手的姿勢。
猶豫了片刻,丹才緩緩將電話交出去。
接過來後,年長的男人完全靠記憶的撥了號碼,背過身走到起居室去講。
從依稀傳來的談笑聲,知道他們已約好了下次見面的時間。
背脊一片冰冷,青年失去所有的食欲,轉身就往大門跑。
「爸,我忘掉有個工作明天早上要交!現在要回公司趕!」
抓起門旁櫃子上的車鑰匙,背後傳來叫喊,都無心回覆,發動車就盡速遠離家門。
沒有辦法不去愛他。
眺望著整個灣區如地面星空般的夜色,滿腦子只有這念頭。
坐在車頂上,丹空洞地凝視山丘下的炫麗夜景,位在山崖旁,過去曾是情侶們談情說愛甚至車震的熱門觀景點,後來因發生了兩椿殉情事件,反而成了眾人避之惟恐不及的冷門區。若不疑神疑鬼的話,是相當幽靜的場所。
撐著頭的腳都麻了,才改變姿勢,換成撐在另一邊的膝頭上。
風相當強,但就算被吹得跌落車頂,都有自信能安然落地。
因熱愛運動,四肢一向都相當柔軟與靈活,少有不如意的時候,那天在他懷中醒來,遍及全身的痠疼才會那麼惱人,然而,暖意也同等地浸蝕各個角落。
直到抬頭對上他的眼神為止。
「如果是後悔,那就算了……。」
不知凝視了多久,可能一整晚的雙眸,陌生的讓人害怕。
之後,他再也沒碰過自己。
下意識的將臉埋在膝頭後更深。
從一開始就已聲明沒有回饋也無所謂,使得沒有立場去質問是怎麼一回事。
只知道,無論發生什麼,都沒辦法不去愛他。
不正常到極點,比愛上手足還更扭曲的畸戀,連『愛上』這個還有模糊地帶的字眼都不適用。
突起一陣冷風,只穿著一件連帽運動衫的身體倏地發緊。
待報導金門大橋凌晨路況的直升機出現在天際,才慢吞吞地從車後的階梯下到地面。
*
「你怎麼了?好沒精神。」
開啟兩台螢幕,比對著新舊資料,李奇疑惑地問一向快活的年輕同事。
房間中央平台上的立體模型已作過修改,縱使外型改變不多,結構與數週前的已有相當落差。
「……沒什麼,只是頭有點痛。」
用觸控筆操作著控制面板,標記出主要的修改部分,丹病懨懨地回答。
「可不要感冒了,公司的政策是一生病就強制休假哪。」
「我不容易生病,不用擔心會丟下你一個人做。」
「是因為你平常就注重養生的關係吧,你家老頭也是,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有你那麼大的小孩。」
「…………。」
「公司的女人們只是不敢在你面前談而已,私底下還是常討論他。」
「…………。」
「打從你進公司後,原以為她們不會更瘋了,沒想到一下子就被比下來。」
「夠了。──你有沒覺得卸載點設置太少了?」
「已經跟主工程師提出了,下次的修正案應該會做調整。──你爸沒有對象嗎?」
這時丹才放下手邊的控制面板,脫力地回過身。
「你收了她們什麼好處?」
「不,只是出於個人的好奇。」
「李奇。」
「下次升級硬體設備時,有優先選擇權。」
至少也得財務與總務的女魔頭們掛勾才有可能做得到。
「告訴她們別肖想了,他沒那閒工夫。」
「是嗎,以他的條件,時間並不是問題吧。」
握住筆的力道幾乎將筆桿攔腰折斷。
「他對男女關係沒那麼隨便。」
「還念著你媽嗎,那更會讓女人們感動不已。」
「大概吧。」
心頭生起些許哀愁,縱使演變成如今的局面,依舊懷念逝去母親的身影,對她的愛雖不及對父親,可是只要她活著的一天,彼此間的親情平衡就足以維繫住純粹的親子牽絆。
同樣是沒有其他親戚的無依無靠,與家人在一起時,彷彿在水裡攀扶著浮木一般的緊緊相偎,纖細的面容總是苦笑著看護父子兩人的吵鬧,從不過度主張的靜謐個性,對整個家付出的愛情卻深至逝世多年,屋中的每個角落都感受得到那暖意。
「就算是對亡妻守節好了,也不可能一輩子那樣下去吧,老時會很辛苦。」
還不死心,希望能獲得更多情報以交換好處的男人,試探地問。
「這就不是我能干涉的。」
不著邊際的回話,丹很清楚守節並非父親一直維持單身的主因。
「丹?你現在方便嗎?」
門外突然傳來柔和的呼喚,是帶著鼻音的南方腔。
回頭一看到細瘦的身影,胃頓時揪起。
「泰莉?妳怎麼會大駕光臨這裡?真是稀客。」
「給你這麼說,我上次到這一區好像是一年前的事了,剛還差點迷路……。」
向著誇張地故作訝異的李奇微笑了一下,法務的年輕女性將注意力移往找的人身上。
「可以來一下嗎?」
「……可以。」
將手邊的東西放下,青年跟著移步至旁邊的空器材室,門一關上,泰莉就先闔手道歉。
「抱歉,我不知道山姆沒跟你說最近我們常見面的事。」
「…………。」
「我明年要考律師執照,那天他拿文件來時,聊了一下,之後他也很好心地給了我一些諮詢……。」
「…………。」
「這工作雖然穩定,畢竟不是長久之計,我身旁沒有同行的親友,也不好跟同事商量這種事,所以才──」
「不用解釋了,沒關係的。」
看著她因沒得到反應而吞吞吐吐說明的樣子,青年出言解危。
這時女孩才鬆了一口氣,大眼睛也明亮了些。
「謝謝你不在意,要不然我實在沒有立場再見他。」
「……沒那種事。」
「你父親真的是個好人。」
「濫好人。」
泰莉輕快地笑了一下。
「是有一點,肯聽我這神經質小女孩的絮絮叨叨,這可沒幾個人做的到。」
「泰莉,妳對他──」
「由於有些資料與書不好帶出門,他邀我下週末到家裡用晚餐,我該準備些什麼比較好?」
脫口一半的質問馬上轉為嚥一口氣。
接下來的對話幾乎都沒進入腦子,回過神來時,室內剩下自己一人,只有信步返回成像室。已有心理準備會被問東問西,沒想到年長的同僚完全沒搭話,只是一臉凝重地切換著作業平台上的模型,來回比對手邊的紙本資料。
「怎麼了?」
「你還記得我們拿到作業檔時的狀態嗎?」
「哪種狀態?」
發覺交叉顯示的模型之一是初期未經修改的版本,丹不解地問。
「主要檔案有兩個,一個是包含所有細部作業程序的執行版,另一個是純展示的惟讀版。」
「當然記得,負責把執行版拆解輸出成2D結構的是我,連續加班了五天才搞定哪。」
因屬於不需要過多經驗,只需花時間與體力的單調工作,被迫獨自埋頭趕工的資淺技術員略微不滿地嘀咕。
無視瞟過來的責難眼神,李奇繼續說明。
「當時你沒特別去檢查惟讀版對吧。」
「沒有,只開啟過一次而已,畢竟塑膜已確定要整個換掉,結構也會變,只有外型的檔案對往後的作業一點用都沒有。你怎麼會去開這個版本?」
「原本只想抓一些現成的設定來套用,執行版要開太久,才開這個,沒想到……」
將模型切換至前家公司最後交出的展示用惟讀版,成像本身是如同實體建築直接縮小化的精密,建材的目視質感與實品完全相同,藉著切換剖面,也可看到建物裡頭的天棚支架與看台區的各個細節,若局部放大,就連鋼架間的樞紐處都一清二楚。
沒看出有什麼不對勁,丹要再發問時,整個模型閃了一下,結構沒變,只是從實體恢復成透視模式。瞭解是套用的模版切換至另一版,且開始像堆積木般細密地模擬起峻工的順序時,不禁納悶,看到一半就睜大了眼。
「這是……!」
「你果然也發現了,若只是作好玩或手誤那就算了,可是也未免太費工了,我才找出跟著檔案一起來的作業簡報,想找有無相關說明。」
揮了揮手上厚厚的紙本。
「裡頭完全沒提到,雖然需要在實務面上確認才能定論,不管如何,都是從我們這先著手,唉,煩死了!」
抓了抓雜亂的頭髮,怕麻煩的資深製圖師脫力地往椅背一靠。沒理會他的絮絮叨唸,丹凝視著已開始拉屋頂塑膜的模擬工程動態,考量著案子的前因後果與往後可能採的行動。
*
將洗髮精在手上打出泡沫,才抹在頭上搓洗,熟悉的淡淡橙花香氣飄散開來,與平常日子的匆忙不同,難得可緩緩享受一早淋浴的悠閒,山姆舒服地輕哼著歌。頭皮都洗過,順了順濕髮,要轉大淋在全身的水勢時,浴簾外傳來呼喚。
「爸,我有事想問你。」
頭動也不動,瞄了一眼出聲處,在心裡嘆了一口氣,只好以現有的緩和水勢,讓泡沫慢慢地順著水流沖洗掉。
「不能等一下嗎?」
「那個體育館的業主向前家承包商提出訴訟時,也是你們事務所負責查扣相關檔案的嗎?」
淅瀝嘩啦的水聲頓時消弭,安靜片刻後,帶著思忖的嗓音回答。
「……據我的瞭解,從頭到尾都是我們負責的沒錯,若當事人有找過其他家,至少也會有移交的程序發生。」
「查扣時的狀況你清楚嗎?」
「只聽說非常醜惡,連警長都出動了,場面也很混亂。」
就算懷疑有業務疏失甚至有貪瀆嫌疑,遭控訴方仍有不提供業務機密的權利,最後還是得靠法院命令跟警長出面執行,等待的期間當事人逼著員警在門前一起看守,直到順利取得所有資料與物證為止,前後共花了一天半,勞師動眾了一堆人。回想著聽來的資訊,山姆大概說明已知的情報。
「也就是他們如果有想湮滅的不法情事,也可能沒時間妥善處理或銷毀對吧。」
「不,法院命令下來前,他們至少有一天在公司內籠城,若有任何不想外流的不利機密,恐怕那段期間也都毀了……。」
浴簾外傳來歪頭思考的氣息,以及喃喃自語。
「也就是說,那層模版是漏網之魚嗎……」
「丹。」
「?」
「這跟你這陣子在忙的工作有關嗎?」
連續幾天的加班晚歸雖不稀奇,談話時的心不在焉還是引起了一些疑慮。
這時才回過神來,青年先催促父親繼續淋浴,免得著涼,才靠在浴缸旁的牆上,說明目前正在著手的調查。
「……施工程序有重大弊端?」
「嗯,在移交給我們的作業檔中,包括了一份模擬動態工程圖,那是開工前內部確認的最後步驟,含有材料、規格、管道設施圖之類的最終細節,總之,弊端是出在鋼材的整體架構上──」
停了一下,思考是否會有洩漏機密之虞,最後還是在細微的水聲中簡短補充。
「模擬的成果只是提供一種可能性,目前是提出了純粹技術面的報告,之後實質面的調查就是工務部門的工作了。」
「若情況屬實,就又成為法務跟我們的事了。」
「……也許吧。」
黯然作結後,青年的氣息仍沒離去。
將髮絲與全身都沖洗乾淨,關掉水,山姆一拉開浴簾,柔軟的纖維觸感包覆而來。
愣了一下才伸手接過浴巾,緩緩擦起身子,要擦頭髮時,被越來越挨近的身體逼得整個人往後靠在瓷磚上。身陷撐在牆上的雙臂之間,想說些什麼,一張嘴就被堵住,俯視緊闔的眼睫片刻,才跟著瞑目,柔順應合襲來的深吻。
「────!」
撐在身體兩側的臂膀收起,抱住裸露的腰時都沒吭聲,直到向腳間一壓的灼熱異物感激起一聲悶叫,趕緊從接吻中掙脫開。
「丹!你在做什麼!」
沒有回應,失去附著物的雙唇沿著下顎的線,移向耳下舔咬著。
「住手!」
無視制止聲,從舌面感受到脈搏跳動的瞬間,青年毫不客氣地將齒尖強咬進肉裡,縱使馬上就鬆口,且撫慰似地輕吸,還是留下了明顯的齒痕。
知道那位置沒有任何衣物遮得住,惱怒得說不出話,想將身上的霸道男人推開,山姆發現完全做不到,銬住上半身的力道奇大無比,緊貼的身體間也沒有手伸得進的空隙,一想掙扎,雙腳反而夾住他衣服穿得好好的身體。
「放開我!你不要逼得我非得動粗不──」
要撂下狠話時,在背部摩挲的手移往臀間大力揉捏,話語哽在喉頭。
火苗已著實燒進體內,越來越失去反抗的氣力,就連禁錮的力道鬆開了點,也只能搭住他的背,後靠住濕冷的牆。
「你就不能等到晚上嗎……?」
好不容易擠出的一絲理性呢喃,終於得來回應。
「不能。」
舔了舔指尖,探進背脊盡頭的緊閉入口內,丹果決地否定。
只好退而求其次。
「你真那麼等不及,我先幫你用嘴解決,其他的等晚上……。」
「不要,我現在想上你。」
手指沒入至根部,又補上一支。
「丹,饒了我吧,我等下跟人有約……。」
「有那麼不能等嗎?」
「車子要進廠修,已經漏油好幾天了,你不會希望我在高速公路上突然熄火吧?」
得寸進尺的行為這時才首次遲疑。
「晚點我幫你送修,你不用擔心。」
「可是──」
「拜託,爸,拜託……」
「…………。」
「拜託…我忍好久了……」
壓在胯下的熱塊比先前更硬,哀求的嗓音相對的柔軟。
「至少把衣服脫掉。」
最後的理性要求,換來了第一個應允。
──我怎麼會讓自己陷進這種局面呢……。
頭跟背靠在硬冷的牆面,身體其他部位幾乎騰空,只能緊攀住同樣濕滑的男人身體。打了個哆嗦,山姆在心底咒罵不該鬼迷心竅的妥協。
想維持平衡而撐在地上的右腳也被抱起,害怕失去平衡,只好用腿夾緊結實的腰,依然搖搖欲墜。然而,在頸間與胸前舔咬,以及在下體抽送的規律動作一點都沒受影響,青年只是全心埋首於眼前的肉欲中。
隨著行為的加溫,危殆與快感互不相讓地竄升,腦漿快因兩者的衝突而蒸發,不願意多想,只有緊抱住肌肉起伏的背,將臉埋進乾爽的髮絲中,鼻腔中的橙花香已被他的氣味所取代,輕淡的薄荷氣息多少舒緩了繃緊的神經。
「────!」
頂在敏感腺體的一個強勁衝擊,讓全身的交感神經發麻,腳差點滑下,忍不住出聲抱怨。
「換個地方…不要在這…我會摔死……。」
「我會接住你。」
「不是這問題……。」
就算被挑逗起的性器依然挺硬,年長的男人還是沒法全心投入。
「站著做這種事,我嫌太老了……。」
「你才不老,從來都不老。」
將頭靠在發顫的肩口,丹反駁,伸手從他胸側的肋骨往下愛撫至大腿,感受不輸自己的紮實肉感,把脫力的腳托起再固定在腰際,手指順勢滑向濕黏的交合處。
「這裡也還是很緊。」
「……你找死嗎,放我下來。」
「不要。」
「我這樣子很不舒服。」
「我很舒服。」
「…………。」
察覺急轉直下的險惡氣勢,以前還會驚慌的青年,如今只是沿著繃緊的肩線輕吸,下體的抽送也轉為和緩但執著的步調,耐心地等讓皮膚刺痛的空氣舒緩下後,才無預警地加快節奏,引出壓抑的接連嗚咽。享受著輕搔耳膜的細碎聲音,達到頂端時,腹部一緊,蓄積至少半個月的體液射進收縮起的腔道內。
解放般地嘆了一口氣,將臉靠在固定的頸間位置一摩挲,丹才發現哪裡不對勁。
「爸,你怎麼──」
「就告訴你我這樣子很不舒服!」
抵住腹部的硬挺器官並沒有一如往常地跟著解放。
「快把我放下!」
「…………。」
輕觸神經質顫抖著的熱塊,青年馬上當機立斷。
對於沒乖乖聽話的獨子,已快要失去耐性的山姆,完全沒預期到他接下來的行動。因侵入物抽離,腳終於可放回地上,還來不及鬆口氣,整個人就被大毛巾給包住且抱了起來,直到被丟在臥房的床上才回過神,要爬起身,包覆住性器的溫熱感觸讓全身跳顫了一下。
「住手!丹!」
即刻要將趴在兩腳間吸吮著自身的男人趕走,連拉起他的頭時的反抗性輕咬都不影響制止的決心,然而,再怎麼奮力掙扎,都抵不過抱住兩腿的支撐力,被吞至喉間的深度與快感也難以忽視,將頭推開的手變成了緊抓,想退開的腰失控地蠢動。
本能違抗意志的將熱液全洩進接住的口腔後,山姆茫然地凝視天花板,眼前一片模糊,聽到吞嚥進的嗆咳聲,才擠出一絲呢喃。
「我不要你做這種事……。」
「我知道。」
「…………。」
抬起手臂蓋住臉的上半部,放任他幫著用毛巾擦去全身的水氣與情事的殘渣,最後套上浴衣,溫暖的裹在棉被中。
浴室響起了短暫的水聲,沒多久,橙花的氣息靠近而來。
「爸,你好好休息吧,我送車去修,是哪裡有問題?」
「……右前輪的後方,車停一段期間就會積一灘油。」
「那位置沒有油箱啊,你確定是油?」
「不,也可能是水,總之需要技工檢查。」
「好,瞭解了。」
唇面被輕吻時,才想到似的提起。
「下週六泰莉會來訪,你知道吧?」
「……她有告訴我。」
「我邀她在家用晚餐,那天你會在吧,訂餐時要確定人數。」
「現在沒辦法確定,像上週六跟昨天也臨時加班到很晚。」
「總之,確定時跟我照會一聲,要不然你的份就只能留著隔天吃。」
沒有任何回覆與搭話。山姆疑惑地睜開眼時,房裡只剩自己一人。
*
將檔案傳輸進公共槽,從位子起身後才想到不能帶手機,丹將口袋內如卡片般扁平的機子掏出收進抽屜。
週六的辦公室裡沒有一點聲息,保持機材冷卻的空調隱約地靜聲作響,照明也只有剛經過的區域因感應而啟動天花板的光板,坐下許久的如今,只剩頭上這塊是亮的。
若是竣工前或趕案子的關鍵期,週末是常有十人左右的員工留駐在職場趕工,但近來除了企劃案外,就只有調查那檔修正案的事較緊迫,昨天已交出最後的策略與技術面報告,之後就要開始投入實地調察。
──果然不是我們想太多……。
在分析案情的同時,初步調查也一起進行,幾乎可確定弊案已成立,等完整的證據備齊,就可提交給業主與法務。
──消防系統錯誤之外,還加上這檔烏龍,還真會選承包公司……。
瞭解主因與初期招標的比價考量有關,在心中苦笑一下,丹往立體成像室走去。
負責的部分皆已完成,只剩下所有作業檔案的整理與歸檔,屬於資深人員要等流程員上門催促,才會懶洋洋開始著手的瑣碎流程。
走過一排內勤部門的辦公室,再穿過幾條迷宮般的空蕩迴廊,越接近儀器區,空調越來越冷。
「前頭的光板怎麼是亮的?」
一旦感應人體的溫度,才會提前五公尺亮起的省電措施,如今在應是沒人煙的區域散發即將消散的微光。
再回想一次剛進大門時的生體出入紀錄,掃描過眼角膜確認身份無誤後,除了會顯示同一個人上次進公司的紀錄外,也會顯示前一個出入的員工資料與時間。因前一個人的離開時間是凌晨三點,還特別確認是哪個工作狂待那麼晚,因此相當有印象。
若是在自己之後進來的,沒進辦公室位子,直接往儀器區跑也很奇怪。
轉念一想,那樣的書呆子還不少,聳了聳肩又繼續往前走去,抵達要通往成像室的轉角時,發覺光板的路徑通往終端機室,才疑惑地蹙起眉。
除非是需人為維修的重大硬體故障,如今的人工智慧已鮮少需要工程師介入,就連上班日子都少有人涉足那一區。
思考了一下,轉過方向,往終端機室走去,門是半開的,小心地往門縫中一探頭,沒有任何人煙,然而,處理器卻發出急速運作的嗡嗡聲響。整個人走進裡頭,才發現輸出端子接連上一台外接式主機。
瞬間瞭解是怎麼一回事,著急地衝上前去要拔掉正在損壞或竊取資料的機器時,背後響起一記悶響,右肩一陣炸裂開的劇痛,還來不及釐清狀況,嗅到一股鹹腥味,往肩後一摸,掌心一片血紅。
覆住血流不止的肩頭,丹拚命穩住步伐,轉過身,一具裝有滅音器的小口徑槍管正對而來。
「不要動。」
頭部以黑色記憶型塑料包覆住的襲擊者,往前走一步,平板地命令著。
「我還事先調查過,確定今天不會有人留駐,沒想到有你這倒霉鬼。」
「…………。」
「原本想等你離開再行動的,可是你一待就那麼晚,今天事情一定要辦完,也只好出此下策了──」
黑衣男人聳了聳肩。
「殺人應該要加收錢的,這次就當大放送吧。」
抓住扳機要扣下前的細微動作,青年迅速將身體後靠,放掉兩腳的力道,向前滑到地上,以防導電而未鋪地毯的光滑地面得以順勢將襲擊者掃倒,偏移的子彈擊碎一片光板,致整個照明系統短路,天花板一閃一閃。
避開掉落身上的碎片,瞭解無法在慣用手受傷的前提下反擊或搶武器,只有趕緊起身,覆住傷口不讓血滴下的往外逃去。要穿過轉角時,左臂擦過一發流彈,忍著痛,往儀器區跑去,那裡的空間設置是連已進公司快一年的自己偶爾都會走錯的錯綜。
繞過會陷入死路的幾個轉角,衝進有電話的成像室,然而,在按了液晶面板上的通話鍵後,接受器一點聲息都沒有,才想起若能駭進生化門鎖的闖入者,也能輕而易舉封殺整個公司電訊的運作。
「該死!」
沒有手機也很糟糕,可是若侵入者很周到地建立了干擾系統,任何發信器都於事無補。
此區往大門只有一條長廊,一旦想往外跑,兩三下就會被抓住。丹絕望地滑坐在平台後頭的地面,希望至少能隱匿蹤跡。唯一慶幸的是感應照明因短路而故障,不會立即被追跡上。
「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右手既然傷到,再怎麼竄逃,都敵不過帶槍的靈巧殺手,對外通訊也可說是全斷,幾乎只能在原地等死,這時才深感凡事都建立在以零與一為主體機制上的生活很脆弱。
肩膀的傷痛得發麻,暗殺用的小口徑子彈並沒打穿,還留在體內,雖然避開了大量失血,停在組織中的損傷更不可小覷。
閉上眼想讓情緒穩定下來,腎上腺素還是讓心跳急快,眼簾裡一片血紅。
並不是沒想過死亡,在母親過世後的那幾年中,幾乎每天都在想。
與在病床上的緩緩離去不同,猝死等於是在生者身上直接挖去一塊肉,且永遠不會再生,往後人生的每一天都得帶著那空洞過活。
鮮紅中浮現出父親悄然的側影,從小就常覺得他總是很寂寞,才會有事沒事就想靠在他身邊,在妻子過世後就更是加劇,從沒刻意尋找新伴侶,彷彿打定主意孤獨過完一生似的,就連在被他漠視的那幾年中,都完全放不下的形單影隻。
縱使如此,他還是有機會邂逅新對象,理性上也該如此鼓勵。
「可是…我就是……」
沒辦法忍受他跟別人在一起,明知只是一時的也一樣。
下午離家之前,剛好撞上來訪的女孩,纖細的輪廓與記憶中的母親身影相彿,溫婉的氣質也是,才會縱使胸口再怎麼悶痛,都生不出一絲敵意,然而,還是無法旁觀他們談笑的模樣,才寧可找藉口回公司,也沒有跟朋友出遊或照面的心情。
考量到這時間點他們已經用完晚餐,或許開始談及正事,更可能是私事時,連左臂的擦傷也痛起來,腦筋一片朦朧。
忍不住想像起一旦自己死去後的情景,原以為浮現的會是他與新歡的嶄新生活,然而……
是一片完全的黑暗。
眼睛突然睜開,深呼吸了幾次,視野才漸轉清晰,眨了眨眼,丹撐起已快整個滑落地上的身子,著手把穿在毛衣下的襯衫下擺撕下,將傷口大概包紮好後,開始觀察起身旁的物品。
成像室的擺設很單純,中間是大型的作業平台,相鄰的兩面牆都擺滿螢幕與終端機,以及與其他房間一樣,可顯示簡報與資訊的光牆之外,只有少數耗材與零組件,掃視一遍,最後把注意力停在牆角堆起的物件上。
在錯綜的迴廊間來回走過幾遍,確認大致的方向與配置後,殺手選擇最有效率且不會有漏網之魚的路徑,一間一間房檢查過去。
安全與通訊系統已整個駭進的現況,不用擔心獵物會對外聯繫之餘,外人也進不來,門外的生化鎖掃描後只會顯示系統故障請等維修的訊息,正在破壞資料的程序再一小時就能搞定,時間綽綽有餘,足以逮著竄逃的街鼠,就算不在工作項目裡頭,想到能屠殺一個健壯的人類,還是禁不住興奮。
再怎麼耽溺於人工智慧的便捷,都無法取代原始獵殺的刺激,獵物死亡的瞬間,生命自眼神中消散的那一刻,勝過任何性高潮的快感。
打開一扇門,裡頭擺滿了成捲的大型輸出圖表,密集的捲軸間足以藏進人,小心地走進去,仔細檢查過都沒斬獲後,退回走廊的瞬間,眼角捕捉住人影。
「!」
一被發現,身影快速消失在轉角,回想起那裡的結構,趕緊從另一方向追過去,果然,在退路被堵住後,帶傷的青年只好往死路跑。
殺手在面罩下的嘴角揚起微笑,雖然可以隨時補上一槍以終結一切,時間還足,還想再享受一下追殺的刺激感。一轉過角,看到長廊盡頭的高挑身影,在一閃一閃的微弱照明中,背緊貼在牆上的模樣顯得相當脆弱。
「遊戲結束了。」
槍口直對著蒼白的臉,男人緩緩走近,想就近凝視生命從那明亮的眼中消散的一刻,越走近就越按捺不住興奮,握著槍把的手也有失專業地微微顫抖,明知是壞習慣,就是怎麼都戒不掉。
近到可看清他眸色的距離,才發覺不對勁。
「剛我不是打傷你了嗎?」
不見外傷的跡像,也沒有血腥味。
沒有回答,青年只是瞪大眼,直視前方的視線沒對準槍口也沒對著殺手。
知道有詐而即時擊發的子彈,穿過目標的臉打在後頭牆面的瞬間,頭後突襲強大的激痛,眼前一黑。
「渾蛋東西,可逮著你了……。」
喘著氣,將野地探勘時對付猛獸用的電擊器丟在腳邊,丹拾起滑至牆邊的兇槍,走向長廊盡頭的鏡像。從剛才都維持同樣姿勢的人影,在用腳踢了一下展示台旁的開關後就行消失。
「還好這檔案還留著……」
當初同事之間純消遣地將彼此製成立體影像的檔案,存進公共槽後就忘了刪除,剛才找著展示平台時才得以取出來匯入,以轉移殺手的注意力。
保險起見,將癱直在地上的身軀踢入門鎖最牢不可破的房間鎖死後,蹣跚地走回自己的位子。
手機果然不管用。
只有從電腦中叫出反駭的程式,處理了好一段時間,才破除屏障,成功送出了求救的訊息。來不及等回覆,想起身走向大門口,眼前昏花,雙腳一軟,整個人就失去意識了。
*
一睜開眼,先感受到的是輕撫前額的溫暖感觸,接著才是俯視而來的熟悉臉龐。
想伸出手,抹去那眼角的水光,脖子以下卻怎麼都動不了。
「爸……。」
好不容易吐出了聲音,嘶啞無比,喉間也整片刺痛。
「你怎麼──」
求救訊息是直接發送給大樓的安全部門,從他們作出反應,到救護車把自己運至醫院,確認身份,最後通知家屬,也需一段時間。
還是說,已經過了一天以上。
想偏頭看看四周的情景,或是有窗戶可確認一下天色時,扶在頭側的力道輕柔地阻止。
「別亂動,子彈打傷了神經,雖然用手術接回去,完全修復還是需要一段時間。」
「……我昏迷了多久?」
「六小時。」
估算時間已近清晨,思考著至今的一連串遭遇時,坐在床旁的父親站起身,向遮簾外等著的人輕聲說了些什麼。在醫院極度的死寂中,丹聽到了簾外鬆一口氣的女聲。
「他沒事了,妳可以回家休息了。」
「好,你也要多保重,不用送我出去了。」
隨著細碎的腳步聲,女孩離去。
「是泰莉?」
「對,她陪我一起來。」
「你們怎麼會在這?」
重覆了一次不成聲的疑問。
「在說什麼傻話,我當然要在這。」
「可是,怎麼會那麼快……。」
山姆遲疑了一下,娓娓道來。
「下午你說臨時有工作要趕就衝出門了,一直到晚上都沒聲沒息,打電話想問你要不要留晚餐,手機怎麼都打不通,顯示的訊息也很奇怪……。」
「那是被干擾器影響了。」
「之後打公司的也一樣不通,我原本還以為你加班就是為了這檔事,泰莉說不可能,才起疑。」
「你們怎麼處理?」
「直接打給大樓的安全部門,他們正一團亂,聲稱你公司的樓層有歹徒闖入,還有人受了槍傷,正在等救護車……。」
貼來臉頰的掌心微微發抖。
「我沒想到會是你,只是既然聯絡不上,加上保全系統癱瘓,警方一時查不出個究竟,泰莉才提議去醫院看看傷者是誰,沒想到手術房裡的是你這死孩子。」
「抱歉……。」
「我從沒想過,在你身上會發生這種事。」
「…………。」
「拜託,不要嚇我,我沒辦法…再承受……」
「…………。」
「再一次,我就──」
「我瞭解,這跟媽走時不一樣。」
「…………。」
「會相當於讓你哥哥再死一次。」
「────!」
「我不會讓這種事發生的。」
臂膀的麻藥效力還沒全退,沒辦法抬手,只能凝視著比先前帶有更多淚光的雙眸。
再摸了摸獨子柔軟的髮絲,山姆輕聲說。
「不要再說話了,睡下吧,早上警方會有很多話要問你。」
「嗯,晚安……。」
「我會在這裡看著你。」
再看了一眼湛滿慈愛的面容,青年閉上眼簾,昏睡過去。
*
是想過會有歡迎,但好歹沒預期會是那麼盛大的英雄式慶祝。
把頭上的花砲紙片拍掉,手上抱滿的花往隔板的角落一擺,丹脫力地坐到椅子上。染了血的旋轉椅已整個換新,位子也很乾淨,一點灰塵都沒有,可想見住院不在的期間,一直都有人在幫忙打掃,以迎接自己回歸工作崗位。將電腦開啟要收取公司帳號的信件時,聽到人聲從前方穿廊鬧哄哄地接近,害怕又被三姑六婆們逮去起鬨,只有起身逃往人煙罕至的儀器區。
在白閃閃的照明下,一如往常的冷清穿廊絲毫沒有最後一次走過時的兇險氣氛。至今還懷疑那是否真發生過,若沒有肩口扯痛提醒的話。
下意識地抬手覆住傷處。當今的外科手術已將組織與表皮修復得近乎完美,只有神經尚需時間復健,臂膀偶爾的大動作還是會痛得咬牙。經過應該是儲藏室的雜物間時,裡頭傳來些微聲響,狐疑地一探頭,共事的製圖師漫不經心地在一大堆電腦螢幕前敲打著光學鍵盤。
「我不曉得這裡變成了辦公間……。」
「不要吵我。」
沒有特別招呼,李奇雙眼盯著最大的螢幕,雙眉緊蹙。
「……上班時間玩遊戲,你還真敢。」
呆愣著旁觀畫面上的三頭魔獸被打飛向另一個螢幕,丹從一進公司才初次鬆懈下雙肩的坐到一旁。
「我只是幫總務測試這些硬體的可用度,沒有比電競更準確的指標了。」
「什麼時候你得做這種工作了?」
「這是義務幫忙,要不然這陣子我可是閒得發慌。」
「為什麼?沒有工作嗎?」
將紀錄存檔進線上帳號後,一向忙得沒天沒夜的資深技術員轉過椅子,要去搬另一台測試主機時才回答。
「有工作也沒法作,損壞的資料雖然可以修復,我的作業檔是毀損最嚴重的,母機顯示至少還要三天的修復期。」
「怎麼會那麼久?」
因侵入的主機落在手邊,可以進行還原回溯的動作,就至少不是完全的報銷,可是事發至今也過了十天,再棘手也不該那麼沒效率。
「唉,因為還有其他更重要的機密檔案為優先,那部分修復後,還先重新架設了一次防火牆與加密,再反覆測試了兩天,才輪到工作檔,我的部分因為需要花的時間與資源最大,就順理成章地被大家踢到最後。」
搞了半天,是人氣度的問題。
「也罷,反正當下較趕的也只有那檔事,既然沸沸揚揚地搞成了刑案,進度拖一下應該也沒關係。」
「畢竟業主現在全心都放在官司上。」
前家建設公司因怕在業務疏失外再加上貪瀆的控訴,窮途末路之際所聘請的駭客若只擅長竊取與破壞商業機密那倒也罷了,因不諳門路而誤打誤撞聘雇了危險至極的職業殺手兼駭客,才讓事態一發不可收拾。
在知道那傢伙屍橫遍野的前科與殘酷手段後,更深感能逃過一劫只是僥倖,當時的險境只要走錯一步,結果就會完全不同。
「結果你家老頭有負責這檔訴訟嗎?」
突來的搭話,讓丹回過神。
「沒有,他很想接,可是整個案子以商業訴訟為強,那不是他平常負責的部分。」
「他一定很遺憾自己不是檢察官。」
端正的眉蹙起。
「什麼意思?」
「我想他一定很樂意在法庭上痛宰對你下手的傢伙。」
「…………。」
「事發第二天我有去探病,只是那時你在昏睡,只好跟你爸閒聊了一下。」
「你跟他有什麼好聊的。」
李奇突然頸後一陣寒意,歪了歪頭認為是錯覺,就又開始測試起新裝上的主機。
「也沒什麼,就是案子的前因後果,怎麼會演變至今的過程之類的啦。」
「…………。」
這次的寒意可確定不是錯覺。
「……還有你從進公司以來的左擁右抱、豔遇不斷經歷──」
「李奇!你這死八卦!」
不顧手還帶傷,丹衝上前把多嘴的男人牢牢鎖喉。
「我什麼時候左擁右抱了!」
「看看那些女人看你的眼神!你只是裝酷不理會而已,實際上就是左擁右抱!」
「根本沒那回事好嗎!什麼不好講!你幹嘛跟他講這些!」
「有什麼不對!一般做父母的不都喜歡聽這些嗎!你爸也聽得很高興啊!」
「!」
帶著殺意的力道從喉間鬆開,李奇終於得以猛咳。
「他聽得很高興……?」
「是啊,還問了一些關鍵的細節,很明顯不是客套,而是打從心底關心你,我才說他一定很想痛宰那雜種。」
「…………。」
「你該不會是因為他管太多才鬧彆扭吧,珍惜點吧,到你這麼不可愛的年紀還那麼疼兒子的父親可不多見。」
把嚴重歪斜的領子與鬆垮垮的領帶扶正,瞥了一眼怔在原地的年輕同事,李奇將注意力再轉回螢幕,這次開啟了另一個線上帳號。
「晚上在老地方辦慶祝會,你會去吧?」
「……會,可是不能留很晚。」
「大病初癒,多保重哪。」
畫面中的巨鳥吐出的火燄一穿出3D螢幕,幾乎燒到臉時,李奇就完全中止對話,連青年悄悄離去都沒察覺。
*
快要熟睡的前一刻,玄關的門聲將意識拉回表面,半睜眼,確認是熟悉的腳步聲後,才又闔上。
翻了個身,背對著門,山姆打算再入睡。
腳步聲一路上二樓,原以為會消失在另一側,卻越來越近。意識已逐漸模糊,只短暫地起疑了一下,要再沉入夢鄉時,頸後一陣涼意,穿廊的風從開啟的房門竄進。
皺起眉,要翻身看看是怎麼一回事,突兀的重量壓到身上。
「────!」
熟悉的氣味襲進鼻腔之外,接近而來的粗喘散發著濃重酒氣。想張嘴發問就被吸吻住,舌頭也牢牢纏上,若只是這樣那還能忍受,可是整個人鑽進被子裡黏過來,摸著大腿想將睡褲拉下的劣行就太超過了。
要把不規矩的手趕開的動作,被狠狠硬打掉。
「明天我還要上班!你發什麼酒瘋!」
猛力將吸住的嘴推開,山姆破口大罵。他這樣不講理的強硬還是第一次,已遠遠超出撒嬌的程度。
「去他的週末做愛那一套……。」
蠻橫的反駁讓額際一陣激痛,想奮力踢開身上男人的腳被抓住,反而被掰開,讓矯健的身體趁隙溜進腿間。
這下連眼前都氣到發紅,拳頭握緊到肌腱繃起,要認真反擊時、
「……我沒有左擁右抱…爸,你別聽那白痴胡說…………」
「!」
「不要把我踢出門……」
握緊的拳鬆開,視線中的險惡改為疑惑。
「丹,你怎麼──?」
「你要跟誰在一起都沒關係,就是不要趕我走……」
滿溢酒氣的呢喃相當虛弱。
「拜託…我真的離不開你…………」
強勢的舉動也盡失,落在臉與鼻頭的吻,與淺短的呼氣一同輕拂過肌膚表面。
伸手抱住兒子發顫的上半身,山姆坐起身,打開床頭的檯燈。亮黃燈光下的臉蒼白無比,完全沒有酒醉的跡象,目光黯淡卻清醒。
「我沒有要趕你走。」
「可是你很想。」
「…………。」
「你跟泰莉在一起,就是為了這個吧,你知道我沒辦法干涉你,就打算要我識大體的自行滾蛋。」
「不是。」
「不要唬我!你想趕我走就乾脆承認!泰莉很像媽,你會喜歡她是應該的!」
將身子移開一些距離,丹叫嚷出這些日子以來的苦惱。
「可是,你的事歸你的事,不要認為我還能跟別人在一起!」
「…………。」
「我沒辦──」
話語咽在喉頭,扶在背後的手撫慰地幫著輕拍後,咳了幾次,丹才繼續說。
「我說過,我只對你有感覺!」
「這是我最擔心的……。」
淡淡地回話,山姆伏下眼。
「我就是認為這樣不妥,才希望你能將注意力放在別人身上……」
「我不想!」
「丹。」
抬起眼,正視與自己相同的瞳眸,悄聲而清晰的告知。
「我不愛你。」
「!」
心臟頓時崩裂開,縱使是已知的事實,給正面一說的衝擊還是徹底粉碎青年僅存的希望。四肢末梢發冷,凍住的眼眸眨也眨不動,只能注視著繼續吐露話語的嘴唇。
「我瞭解你用情很深,可是這點你一定要認清,我不愛你,除了父愛之外。」
「…………。」
「你會對我這麼執著,我想是出於我對迪恩的感情,有部分投射在你身上的緣故……。」
算是一種不好的潛移默化吧。自嘲著,山姆緊擁懷中僵直的獨子,將臉貼住他發冷的臉頰。
「也是因為有你,才能度過這些日子,我這樣就夠了……。」
「…………。」
「外表再怎麼像,我依然沒辦法把你當他的替代品,從一開始就做不到,也從來不想,那晚之後我才徹底醒悟。」
「所以…你才不再碰我……。」
「替代品不是解決之道。」
「…………。」
「只會讓你痛苦。」
那現在的又是什麼呢……。感受臉貼著的溫暖肌膚,以及環抱頭跟背的有力臂膀,丹的全身像是被掏空,吸進胸腔的空氣空轉排出,不由得張嘴急喘著。
「不過,你不用太擔心。」
「…………。」
「畢竟這一切都是我種下的因。」
「…………。」
「只要你心意不變,我會一直在你的身邊。」
「!」
「維持現在的關係──」
溫柔的話語以舌尖送進嘴裡。丹的眼睛睜大,眨了眨,笨拙地回應起暖熱的舌塊,吸吮了一會兒,加上摩挲著整個背部的動作,身體才恢復些溫度。
移開唇,將頭靠在父親的胸膛,聆聽穩定且規律的心搏,急快的呼吸與脈動緩緩平靜下來。心口還是絞痛,然而,光是獲得了那樣的承諾,就足以舒緩些。
許多念頭與思緒掠過腦中,要再開口時,先被發難。
「對了,泰莉喜歡的是你。」
「!」
丹猛抬起頭,對上苦笑的臉。
「怎麼會──!」
從頭到尾都完全沒有跡象,就算近期較有交流,與她照面的機會都很少。
「她本來就是比較害羞的型,年齡又比你大,怎麼都說不出口,而且──」
想了一下,考量是否該透露那麼多情報時,還是約略道出。
「她為了考照,這工作不久後就要辭,之後會搬回奧斯丁,畢竟這裡本來就不是她的家鄉。」
「那你──」
「我會幫她,是她讓我想起了年輕時的無助,身旁沒有人可以諮詢的前途茫茫,還好那時有你媽。」
「我還以為你迷上她了。」
「開什麼玩笑,她也不會看上我這老頭,別忘了我的年紀也可以當她爸。」
「別貶低自己。」
注視著仍足以迷倒一堆年輕女同事的標緻五官,丹突然想到的問。
「既然如此,一開始我問你們的關係時你怎麼不明講?」
直視而來的目光,讓青年的背脊瞬間打直。
「我讓你上我的床,不代表你可以管我。」
「…………。」
「不過,我其實有想過讓你們湊在一起……。」
「!」
「只是一時的也好。」
「不要多管閒事!這種事也不能強求!」
「我瞭解,才從一開始就沒刻意讓你介入不是嗎。」
「那你為什麼……。」
把幾乎整個趴躺在身上的兒子抱起,換成讓他跨坐的姿勢,山姆深吸一口氣後說明。
「你這樣跟我在一起,不會有真正的幸福,還是跟同樣愛你的人在一起才行,這是我沒辦法給的。」
按住想反駁的嘴,再繼續說。
「況且,就算不論這些,以我的年齡,會比你早走很多,我們相處的時間,比你跟同年代的人在一起要少上一半。」
「…………。」
「我不希望你經歷這些。」
「爸,你搞錯了。」
拉起扶在腰際的手,丹吻了一下他分明的指關節。
「我已經跟你在一起一輩子了,不是從去年才開始算。」
「────!」
「加上之前的時間,跟同年代的人在一起的也差不多。」
甚至還更久。
「……你如果這樣想,那我也不能說什麼。」
「反正我是不肖子。」
「不,這都是我造──」
自責的話語被刻意地封住,肩膀被下按,山姆整個人又躺回床上。縱使腦中念著第二天要上班,還是放任褪去衣物的行為,房裡的潮濕吸吻聲沒多久就轉化為更黏膩的猥褻水音。
「爸,你不會想再上我嗎?」
腰後墊著對折起來的枕頭,膝頭彎到身側,腸道正被不客氣地來回侵犯著時,連回答都快岔了氣。
「不是想不想的問題……我沒那麼多…體力………」
「少來,你只是提不起勁。」
「廢話!我光應付你就快累死了!」
比兒時的搗蛋更棘手數倍的頑劣。
「…………。」
沒有再追究,青年將手伸向已被自身撐得緊繃住的穴口,藉由滲出的體液讓手指滑進縫隙找著目標處,同時再動起腰。
「────!」
直接按壓在腺體上的刺激,加上施加於整個腔道的摩擦,讓後仰的柔韌身體劇烈顫抖,腹肌浮起,咬著唇的力道也加重。
「不要咬,會受傷。」
往前俯身,丹舔開他緊咬的齒列,雙唇覆住吸了一下就又移開,讓失控的呻吟與喘氣脫口而出。
聆聽讓身體中樞發熱的聲音,不停在燙紅的耳邊重覆訴說愛語,縱使他有餘力回話也絕不會回。維持這段關係的代價,是連親情的層面在內,從他的口中永遠剝奪走了那三個字。
一直到情事後,依然繚繞耳際的聲響,讓山姆忍不住感嘆。
「聽你說愛我,感覺好奇怪……。」
「嗯?為什麼?」
將臉埋在他的橫膈間來回輕吻的丹,漫不經心地問。
「迪恩也向我說過,可是音感完全不同。」
「…………。」
「他只有以兄弟之情說過。」
「…………。」
「如今雖然是同樣的聲音,我還是確實知道不是他。」
「…………。」
「他果然從來沒愛過我。」
「爸……。」
「算了,反正是早知道的事。我要睡了。」
瞥了一眼床頭的鐘,算一下沒剩多少睡眠時間,嘆了口氣,山姆輕撫著獨子的後頭,沉沉睡去。
藉著調暗的微弱黃光,丹拉起身子,俯視他的睡臉。
──我不能告訴你。
將臉貼近至可感受規律的鼻息,默默傾訴著只有自己知道的事實。
──連只是身受部分情感的我,都從小就愛著你,沒辦法不去愛。
從頭到腳都籠罩在完整愛情中的他,不可能不愛你。
無法完全瞭解他的用心,不怪罪,也不羨慕。
只知道,已經無法挽回的遺憾,不需要再造成另一次心碎。
再吻了一次闔起的眼簾,將頭枕在旁邊,跟著睡下。
反正,也都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