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ey to the Life ~ 生命之重
將引擎蓋闔上,看到了站在車旁陰影中的壯碩人影。
「爸?怎麼了?」
迪恩不解地呼喚。
被發覺的約翰有點不好意思地笑著,走向久未相處的長子。
「在檢查引擎?」
「是,免得狗急跳牆要開溜時,發生車子發不動的蠢事。」
好萊塢用到爛的愚蠢手法,在這家人的現實生活中,是連一次都發生不起。
「離黃眼惡魔越來越近,小心點總是沒錯。」
「你把她照顧得很好。」
檢視窗框仍具彈性的橡皮邊,約翰很意外地說。
「……好歹是我唯一的家當嘛。」
將引擎蓋的手印擦掉,迪恩輕笑著答,接著馬上正色地問。
「爸,你確定要自己去林肯?」
就算是以所有親朋好友的性命為要脅,隻身去赴惡魔約的打算,依然徹底的有勇無謀。
「嗯,至少也可把那些爪牙的注意力從這分散開,你們也會比較好行動。」
「希望如此……。」
留意到父親口中掩不了的遺憾,迪恩小心地應答。
追蹤二十數年的惡魔終於現身,卻不得不遠離火線的心情,在在刻畫於疲憊的五官上。
這時,黃亮的燈光探入停車場,兩人不約而同地繃緊神經,注意來車的動向,直到車上的男女下車,進入旅館房間後,才鬆下警戒。
輕呼了一口氣,突然被叫名,迪恩抬頭。
「迪恩,你跟山米之間,過去幾個月是不是有發生什麼事?」
藉著路燈的白光,約翰在車頭低下身,喃喃地問。
「哪方面?」
握起拳,迪恩若無其事地回問。
「任何事。」
「為什麼突然有興趣?是因為我的新態度嗎?」
無視長子最近才叛逆起來的挑釁口氣,為父的男人檢查著水箱罩的繡蝕狀況,平靜地繼續述說。
「跟那無關。」
「要不然呢?」
沒有馬上回答,靈巧地掏出口袋的單手刀,將卡在縫隙的砂石挑掉後,約翰站起身,低頭想了一下,才又開口。
「山米他…最近都不太敢對上我的視線。」
「會嗎?」
至少吵架或要硬槓時,頑固的弟弟還是會死瞪著老爸的兩眼,清楚地表明自己的立場。
「談正事還有爭執時是不一樣,你也知道你弟弟的個性,我說的是除此之外的時候。」
「他可能又在婆婆媽媽的悶燒個什麼勁吧──」
迪恩一派輕鬆地猜說著,直到耳聞下一句。
「至於你,是不敢直視他。」
不容分說的深沉眼神掃過來。
「────!」
「迪恩?」
「…………。」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無聲的開合嘴幾次後,才斷斷續續地開始解釋。
「我…我們……因為談到你,前陣子大吵了一架……」
「就這樣?」
「他那次的混蛋徹底氣到我了,我怕不小心跟他再對質,又會槓上……」
「…………。」
「現在是非常時期,沒有自家人先槓起來的道理,就先休兵再說。」
質疑的眼光終於舒緩開。
「你們兩個,怎麼到這年紀還這樣鬧脾氣。」
「我也不想,可是你也知道的。」
看到長子聳了聳肩,略微不好意思地別開臉的模樣,約翰才徹底卸下疑慮。
「雖然山米的事你一向最清楚,我嘮叨也沒用,可是,不要因一點小事再鬧彆扭了。」
「我知道。」
「總之,照顧好你弟弟。」
「遵命。」
「明天那家人的安危就交在你們手上了,就算宰不了黃眼,至少也要確保嬰兒跟母親平安。」
不要讓我們家的悲劇再度上演──約翰再以眼神示意一次,就回房休息了。
站在原地許久,迪恩終於吐出悶積的一口氣時,握緊的拳才鬆開。
滿滿的冷汗。
「你有想過,事情解決後要做什麼嗎?」
突然的搭話,讓迪恩的注意力從幾碼外的洋房移回到車內。
新生兒已屆六個月大的人家,隨著夜深,窗戶的燈光一個一個消去,瞭解已近魔物活躍的時刻,神經絲毫不敢鬆懈。
迪恩視線並沒動的回答。
「到時候再想還來得及吧。你呢?」
反問因事情即將了結,感到些許興奮的山姆。
「老實說,我沒想過這一天有來臨的可能性。」
「所以?」
「我想,最首要的是回學校,繼續修學位吧。」
「只有這樣嗎?」
「這是最實際,也是最可行的……。」
感到不解,迪恩接著問。
「你是指還有其他不實際的打算嗎?」
「…………嗯。」
「像什麼?」
「現在也都沒意義了。」
將寇特槍的子彈全數退出,山姆試著衡量扳機的磅數¹──具降魔功能的古董槍,扳機如千斤重,若錯估力道,緊急時無法順利擊發就慘了──掌握好手感後,將子彈填回,才接著補充。
「你不在身邊,就都沒意義了。」
「什麼意思?」
忘掉正在警戒中,迪恩轉頭,不解地問。
漠然的眼神只是平靜地回望。
「無論如何,我們走的路都不會一樣。」
「那當然,我不可能跟你去唸書。」
「不是那個意思。」
「要不然?」
因老是在猜測同伴的言下之意而煩悶,禁不住粗起聲。
「你不在身邊,分開的路就不可能再會合。」
「…………。」
「或許該說是……我不希望再會合。」
在講什麼鬼──還來不及追問,山姆發現出沒在洋房窗戶的黑影而終止對話,兩人跳下車,衝向目的地。
要破門而入時,一直埋伏在前院植栽間的小黑影猛然竄出。
「這什麼鬼!」
感到腳脛一陣灼熱的劇痛,迪恩不禁痛罵,往攻擊者發了一槍,貓般大小的黑影也如貓般靈巧地逃竄進黑夜。
仔細一看,院落的角落四處埋伏著類似的黑影。
來不及追索惡魔所佈的伏兵,只有無視傷口,進到屋內。
一家人已要就寢的時刻,整棟房子都靜悄悄,隱然的邪氣自四壁悶散出。
確認一樓沒人,用手勢示意山姆往二樓前進時,上頭傳來一聲淒厲的女人慘叫。
「來不及了嗎!」
衝上樓一進嬰兒房,身著睡衣的女人正被無形的力量,從背靠著的牆壁緩緩拉到天花板,出於擔憂與害怕的不住哭叫,想伸向嬰兒床的手也牢牢黏附在牆面。一片慌亂中,惟有床中的小孩很平靜地左右張望,絲毫不在意於一旁觀察的黑影。
先一步進房的山姆,提起寇特槍向著黑影擊發,只換來一陣散裂進空氣的黑霧。
女人尖叫著墜落至地上。
得知魔頭還沒解決,迪恩趕緊上前將嬰兒抱離,及時避開嬰兒床驟燃起的魔火。
房中已看不到惡魔的身影,火燄以燎原的速度漫開。只有催促嬰兒的母親逃出屋外,要下到一樓時,走在前頭的女人慘叫一聲,被突然出現的襲擊者打倒在地上。
「────!」
從睡衣認出是男主人時,也辨識到他鮮明的黃眼。
「山姆!」
收緊抱著柔軟小身體的手臂,迪恩向搭檔求救,已來不及,整個身體往後一彈,背重重落到地面,剛好充當小娃娃的軟墊。模糊的視界中,依稀見到山姆同樣被釘牢在牆上的身影。
「又是你們……。」
操縱著男主人的身體,惡魔不屑地走近,房中原本還旺燒的火燄頓時消弭怠盡。
「也好,你們老頭剛掛,就讓我送一個兒子去陪他吧。」
「少胡說!他才不會那麼輕易掛點!」
胸腔襲上一陣重壓,迪恩禁不住氣塞,都還不認輸的反駁。
「寇特槍在你們手上,他哪有能耐從那麼多惡魔手上活下來?」
「…………!」
「我的手下們已經確認過消息可信度了。沒差,反正你馬上就要見到你老爸了,我只需要山姆。」
無視從迪恩身上爬到地面的嬰兒,惡魔將落地的降魔槍從樓梯踢落到一樓,很滿意地觀察像昆蟲標本一樣釘在牆上的山姆。
「哼,你確實是我的傑作。」
「去你的!」
「不過,力量都還潛伏沒發揮,解決掉你老哥後,我們還有很多活要幹。」
「你不准動他!」
從眼角看到搭檔的身體逐漸從地面被拖拉至牆面,山姆使盡全力想掙脫魔力的控制。
「再努力點,小子。」
惡魔看戲般的瞇起眼,迪恩胸腔的緊壓力道突然加重,只呼得出窒息般的嘶嘶聲,身體還是不停往天花板拉去。
心急如焚,除了身體的力量外,山姆也拚命動用意志力,以及從來都不受控制的念動力,隨著迪恩呼吸的嘶聲漸弱,手腳終於從牆面浮起了約一公分。
「能做到這樣就不錯了,可是還差得遠。」
惡魔舉手伸向已快貼向天花板的軀體,要下最後一擊,山姆不禁要絕望時,感覺到貼住腿部的柔軟感觸,整個身體的禁錮感全數消散。
「怎麼……?」
整個人突然鬆脫的掉至地上,疑惑地眨了眨眼,才發覺爬來爬去的女娃娃攀到了自己腿上,惡魔的力量一消弭,腦中累積的能量突然炸開,下一刻,感覺到了冰冷的火器從空中飛降至掌間的感觸。
無心多廢話,直接將寇特槍朝向驚愕得來不及反應的惡魔。
子彈離開槍口所摩發的硝煙,如慢動作般發散至空中,隨著不像人體會發出的迸裂聲,男人的身體應聲而倒,躺平在地,胸口的彈孔汩汩地滲血;一旁的迪恩也安然掉到地上,正大力的抽氣。
喘著氣,確認惡魔的氣息已完全消散殆盡,山姆抱起還在腳邊摩蹭的嬰兒,交給終於也擺脫魔力枷鎖的母親。
「喂,事件的最後報導也上報了。」
一進房門,迪恩兩手拿著快報,向在整理換洗衣物的山姆讀出上頭的內容。
最後,即使崩潰得不成人樣,至少那對母女仍健在,至於女嬰的爸爸,很不幸的,得背負所有罪名入土。並非完美的結局,已是盡善,尤其瞭解到惡魔若非在附身的期間,就不可能順利根除的事實。
情非得已地犧牲一條人命,若考量到被黃眼那種強大惡魔附身的同時,宿體的靈魂想必早已潰散,才使兩兄弟好過一點,縱使之後得面臨降臨自家的悲劇也一樣。
讀完報導內容,迪恩眨了眨眼,就算沒有被惡魔折騰那一下,因現實衝擊所致的黑眼圈還是高掛在眼下。長久以來的目標已達成,卻得踩過父親的屍首,是從沒想過的莫大代價。
事件解決後,還來不及上路去找人,警察的電話就先一步到來。
在亮白的停屍間認屍時,強烈的不真實感不停襲上,若是在屍首被發現的黑溼倉庫,由兩人親自收屍,那還真實點。
將報紙丟到桌上,迪恩坐到門旁的沙發椅,重重呼了一口氣。
過去兩個月如同夢境,連怎麼渡過的都只有朦朧印象,唯一鮮明的只有火葬室透過玻璃的橘色火光。
將兩眼間的直紋強制揉開,再睜眼時,不禁納悶。
「山姆,你在做什麼?」
「整理行李。」
「我知道,我們有要去哪嗎?」
「只有我。」
把自己那份行李整個打包好後,山姆終於回過身。
同樣也是深深的黑眼圈與疲憊不堪的面容,可是比起前兩週都脫力般任憑時間從身邊流逝的迪恩,他至少從頭到尾都具有處理事務與照料兩人生活的能力。
「你要去哪?」
終於察覺情勢有異的迪恩,起身走向氣氛異常沉靜的男人。
「回學校。」
「現在?」
「對,其實三天前早該動身了,現在去有點勉強,可是我已經先用電子郵件送出研究所的再次面試申請書了,這樣應該還來得及。」
淡淡地述說著。這時才知前陣子他直盯著電腦敲敲打打的用意。
「……至少讓我送你去。」
「不用了,太遠了。」
為了將父親部分骨灰送回家鄉而逗留的勞倫斯,離加州光是航空距離都很可觀。
「車票我已買好,只要走過三個街口就到得了長程巴士站。」
「山姆,你該不會認為我會這樣就讓你走吧!」
揪起他已穿上的外套前襟,迪恩不禁叫囂。
「事實上,我不但希望是如此──」
對於直逼而來的怒氣,山姆伏下眼一會兒,再抬起時、
「我還希望,我們再也不要見面。」
毅然的目光直透驚懼的眼眸。
「什麼?」
「就如同字面的意思。」
「你在說什麼鬼話!為什麼!」
抓住前襟的手禁不住抖。
山姆一直垂在身體兩側的手,緩緩地抬起,捧住向自己要求答案的蒼白臉孔。
「迪恩,我抱著你睡了兩個月,你認為我每晚都在想什麼……。」
「────!」
他身後紊亂卻乾淨的雪白床單,頓時映入眼角。
「山米,我──」
「我說過,不要叫我山米,我不再是你那需要一直呵護的弟弟。」
「…………。」
「我不能這樣下去,再也不行。」
姆指沿著輪廓拂過迪恩的唇瓣,按住想出聲的嘴。
「我不可能傷害你,也永遠不會。」
除非徹底瘋掉──輕笑著再補充,山姆鬆開手。
「你說你只能把我當弟弟愛,我瞭解。」
「…………。」
「可是,我沒辦法只是當個弟弟留在你身邊,只要看得到你,就再也不可能。」
「…………。」
「我不要求改變你,但更不想硬撐到無法挽回的地步。」
「沒必要那麼──」
「迪恩。」
山姆揹起行李。
「我不想恨你。」
「────!」
「現在分道,至少我們都還能好好地各自過活。」
「山姆……。」
「這是我所能想到最好的解決方法。但是,我需要你的最後一個承諾。」
直視而來的視線完全不帶有激情,聲音也一貫的柔和。迪恩不禁低下頭。
「你答應不再出現在我的面前嗎?」
要回覆的一張開嘴,自己的覺悟以及父親的叮囑,接連閃過腦中。
「…………我答應你。」
一脫口而出,他的氣息迅速掃過身邊。
門開起又闔上。
*
養精蓄銳了一會兒,估算闔眼的時間不到三十分鐘,男人睜開眼,從床上撐起身,小心不吵醒身後靠著自己熟睡的柔軟軀體。
唯一的照明只有窗外路燈,凌晨將至的住宅區中,連車燈都很少。
俐落地下了床,僅量不作聲響地撿起地上的衣服穿上,幾乎不需視覺輔助的整裝完畢後,離開前考慮是否要叫醒她知會一聲,發覺早就把女人的名字忘到天邊了,才搖搖頭,逕自走出門。
午夜前停在門口的黑車,在原地忠實地靜候著主人,縱使車型與年代已舊的可以,卻裝配著異樣高檔的跑車胎。
上車一發動引擎,迪恩才想起並沒有留宿的旅館。
「……算了,隨便。」
換了檔,毫不猶豫地踩下油門,急速離開靜謐的街道。
就算再顧人怨的時間,郊外都還是找得到可入住的小客棧,然而,上了101公路後,他只是一直往前開,若不是突然目睹一個路標,可能會一路開往加拿大。
「離灣區只剩五十哩?」
漠然地思考著,最後在匝道前才突然橫跨兩條線道,下了高速公路。
花了一點時間抵達目的地,天已大亮,沿著社區大道的兩側,家家趕著上班上課的活動正頻繁。將車停到不起眼的巷子內,迪恩僅量邁著自然的步伐,免得被這些神經質的住戶通報就大事不妙了。
手機鈴聲響起,從來電顯示確定身份後,想了一下才接起。
「安迪,怎麼了?」
『迪恩!終於找到你了!』
話機傳來一貫悅耳的柔軟南方口音,相識至今多年,語氣中的傻勁還是不變。
在腦海裡回想歌手友人同樣也不太改變的容貌,迪恩寒喧著,繼續往前走。
「找我有什麼事?」
『沒什麼啦。只是我下個月會跟著朋友巡迴表演,會經過幾個州──』
安迪大概說明了一下行程,迪恩推敲著可能見得到面的時機與地點,做出回覆,原以為已沒事時,突然落得一陣靜默。
「安迪?」
『迪恩,其實我剛已先跟山姆聯絡過。』
「……所以?」
『他說我經過沙加緬度時,有機會見面。但是,我想那時你不會在那一帶吧。』
「沒錯,兩百年內沒有去沙加緬度的打算,那裡熱的活像地獄。」
在車庫旁將小孩送上車的女人,丟來一個狐疑的視線。
迪恩趕緊露出最人畜無傷的笑容,向她揮了揮手,才換來一個僵硬但至少是善意的笑容。
『你跟山姆,上次見面是什麼時候的事?』
「誰會去記那種事呀──」
『我知道你們偶爾會在電話上報告近況,可是除此之外呢?』
「…………。」
『迪恩……。』
若是其他人,早就隨便呼攏掛掉電話了,然而,友人無奈的沙啞嗓音,一向帶有讓人難以拒絕的魅力。
「你不用擔心啦。」
『…………。』
「因為,我現在正看著他。」
在一棵枝葉扶疏的橡樹下停住腳步,迪恩遠遠眺望著正將小孩送上車後座的山姆。
縱然還有點疑惑,安迪還是稍放下心地結束了通話。
將手機收回口袋,迪恩往樹幹靠去,讓身影完全隱沒於垂下的樹蔭中。
「……這樹再長高點,就又不能躲了。」
已經前後換過四次藏身的樹或籬笆,思考下次再來要選哪時,聽到小孩的笑鬧聲。
約七歲的男孩子等車門一關上,就挪動屁股到另一邊自行開門下車了,徹底擺明不想上學的意圖。
目睹熟悉的高挑身影氣急敗壞地追著小鬼頭數落,迪恩不禁露出微笑。
男孩調皮的容貌與大眼睛,與其說像他爸爸,實而更像從未蒙面的伯父。
「可惜你爸是個無情的混蛋。」
要不然伯姪兩人想必會相處愉快。
一直旁觀到女主人出場,夫妻兩人合力用安全鎖將兒子乖乖關在車內,一家人才順利上路。
目送著車尾遠離,迪恩要轉身離開時,手機又響。
這次,來電顯示的名字讓端正的眉頭蹙起。
*
「有話快說,要不然我要閃人了。」
抵達約定的酒吧,迪恩不奈地對叫自己來這的瘦高男人放話。
接到電話後就開了十小時的車趕來,還要在人滿為患的酒吧中找人,已經又累又急了,加上必須跟這傢伙會面,就更是滿心不願。
「不要急嘛,這杯算我的。」
接過酒保送上的波本,年輕的獵鬼者順手轉遞給迪恩。
一頭深茶的長髮綁成馬尾,如苔蘚般的鬍渣也蓋不掉那張臉上的青澀線條,裝扮也是單純的襯衫與牛仔褲而已,一旦像這樣無所事事地坐在吧台前,就很有搞藝術的大學生風情,也確實很年輕。
「你以為我敢喝你給的任何東西嗎。」
瞪了杯中物一眼,迪恩毫不敢怠慢地瞪視比自己少個十來歲的男人。
只低估過他一次,得到的教訓就已足夠。
「我從來沒下藥,那次是你自己喝太多。」
「我從沒喝醉到那地步,一定是你放了什麼!」
「已經說過好幾次,我完全沒動手腳──算了,無論怎麼說,你也不會相信。」
聳了聳肩,年輕人跳下吧台椅,走向全身緊繃的迪恩。
「我想,你只是不想相信沒有用藥,自己居然還會那麼享受吧。」
「…………!」
要掏槍的動作立即被有力的手所制止。
「要開槍也要選地方吧,老兄。」
四周都是酒客。
迪恩只有收回手,猛烈瞪視不遜的男人。
「跟我來。」
跟著到了酒吧後頭的寂靜處,終於忍不住大吼。
「玩夠了沒!你到底有什麼情報,關於惡魔餘黨的!」
不辭辛勞地直奔而來的主因,也是數年來一直追蹤的案件。
就算大魔頭已解決,牠子女跟餘黨的活動消弭了約三年後,又開始肆虐,以降,迪恩全數的心力都放在將牠們逐一殲滅上,七年多下來,也著實掃蕩到只剩兩三個小魔頭。
「老樣子,那些傢伙還是一心想宰了你弟弟一家人,不過,只要一有動作就馬上被你先一步扼殺,幾次下來,牠們似乎有了共識,先解決你再說。」
「…………。」
沒有得到預期的反應,情報取向的獵鬼者搔了搔鼻頭,又繼續說。
「會叫你來這,是因為有個女巫的大型集會,三天後預定在河另一頭的樹林舉辦,你那些死對頭聽說都訂了包廂。」
「謝了。」
反射性地接過丟來的東西,攤手一看,是以橡皮筋捆住的紙鈔卷,發覺迪恩就要背身離開,青年趕緊上前拉住他。
「怎麼?」
「我不需要這個。」
打算把錢塞回他襯衫的口袋。
「你的情報值那麼多,收下吧。」
過去幾年因幾個獲救者的超級大方謝禮,手頭比早年要闊綽許多的迪恩,平靜地說服。
「不,我不是為了錢才給你這情報。」
「?」
疑惑地一抬起頭,嘴唇被輕啄了一下。
「我打從心底中意你,真的,雖然那時搞得很像強暴。」
「去死。」
好不容易鬆開的眉頭又蹙起。
身受又襲來的陣陣殺氣,青年趕緊解釋。
「不過,我真的沒玩花樣,加上整個過程中你都很投入,我才以為自己有機會。」
「…………。」
仰視正努力求愛的男人,迪恩回想起當時的失控狀況。
只是偶然一起工作後,鬆懈地喝了幾杯,沒想到幾杯黃湯下肚,會酒後亂性到那地步,明明沒有經驗,卻跟稱不上熟的男人在床上狂亂了一整晚。即使如此,意識從頭到尾都很明確。
「…………抱歉。」
將錢推回給情報販子,看了他一眼,迪恩再提起腳步。
「至少讓我幫你!」
終於死心的青年,只得到揮一揮手的回應。
從越來越重的麻醉性香氣,迪恩知道已接近目的地。
先前已從較遠方的岩崖,居高臨下地觀察了整個地形與林貌,然而,一旦必須在黑夜的叢林中徒步朝目的地前進,且不能使用手電筒,就需極度傑出的洞察力與行動力。
人聲以及野獸的嘶吼聲已可清晰聽取,再走近,看到了林中空地的情景。
以樹枝與鐵絲編製的象徵符號,還有無數的掃把與農用叉,掛滿四周的樹上,許多裸身的女人圍著一團篝火,瘋狂的扭動軀體,祭品般的山羊與山豬被五花大綁擱在地面。
具迷幻效果的焚香幾乎快取代空氣的濃重。
「也算是另類搖頭趴吧。」
將以手巾作成的簡易口罩拉上,免得受香氣影響,迪恩小心地觀察局勢。
縱使行為看起來邪惡且失控,這些自稱女巫的女人想必只是普通人,只是老公出門上班後的小小興趣特別不一樣罷了,也因此,才將火器換成殺傷力低的岩鹽霰彈槍,至於對付惡魔──
將插在腰際的寇特槍拿出,退出六顆銀彈,最初跟著槍一起製造的子彈早已用盡,如今使用的彈頭,是惡魔被召喚時,從地獄帶上來的金屬所融製的成品,同樣具有降魔的效果。屬於數量再少,只要有門路就能一直取得的原料。
即使白天已測試過,還是保險起見的再確認過扳機與撞針是否運作正常,才將子彈裝回。
再靜待好一會兒,女巫們終於停下舞動,開始熱衷於接下來的召喚儀式。她們一開啟唱誦起咒文,篝火的燄芒開始瘋狂跳動,顏色也逐漸轉變。目睹那異常景像,迪恩將手機已編輯好的訊息發送出去,接著就是祈禱時機正確了。
儀式一達高潮,火燄幾乎竄升到針葉林頂端的高度,接著,自火中接連走出異樣的身影,獸頭或巨人般的黑色輪廓劃開火光,一旦降臨到地面就瞬間轉化成人型,贏來信徒陶醉的歡呼聲。
「愛現……。」
知道惡魔現身並不需那麼煞費其事,迪恩不禁翻一翻白眼的嘀咕。
主要的四個惡魔都已現身,整個森林都是女巫們的歡聲,就連風聲都染上了瘋狂的氣息。
時間不停流逝,越來越著急,迪恩不停看著天際,直到預定的方向出現靜待的黑影為止。
「終於來了……。」
滑降機越過樹頂,將機體下吊著的運送物,一股腦地往儀式會場傾倒而下。
大量的水。
原本是森林大火時救火用的優雅機體,接著就若無其事的再滑過樹梢,回到基地去。
除了要有認識機師的協助外,還需不少預算才達得到的壯舉。
被大水一潑,女人們就完全忘了原先目的的尖叫起來,開始四散奔逃,狂找丟到一旁的衣物。惡魔們則是站在原地渾身冒煙,驚慌不已。
事先儲好的水袋在下午就已聖水化的效果。
趁亂混進去,先後擊倒了三個惡魔,正要找第四個,篝火瞬間澆熄所產生的大量濃煙遮住視界,終於清時,已不見人影。
「該死!」
難得可一網打盡的機會又錯失,不禁嘖了一聲,試著想再找找看,到處只見尖聲怪叫的裸露女體,讓應該要相當猥褻的光景成了一場鬧劇。
再怎麼找都找不到,只有收兵,迪恩收好槍,往規畫好的退路跑去,一走進森林沒多久,突然聽到隱微的呻吟聲。
「拜託……誰來…救救我………。」
撥開出聲處的樹叢,看到如祭品的山羊與豬一般,被繩索五花大綁的少女。
「妳怎麼會在這裡?」
「我也不知道…我是上學的途中被綁來的…………」
原本還有點起疑,是看到她還身著私校的制服,且被繩結長時間勒住的肌膚業已發青,迪恩才俯身解開她的束縛。
「謝謝你……可以帶我回家嗎?」
「跟著我吧。」
轉身要繼續趕路時,背後突然一陣衝擊,還沒瞭解是怎麼一回事,先注意到了胸口突出的異物。
「這是………?」
一開口,血就從氣管冒出,異物往後退去,伸手要摸傷口,身體已緩緩往前倒,一落到地面就被踢翻身,正面看到兩眼血紅的少女握著一根農用三角叉。
三個叉尖都染滿鮮血。
「妳怎麼…會……?」
沒經過惡魔洗禮的人,不該那麼容易被附身。
「呆子,她不是被綁來的,是自願的犧牲品!」
惡魔忿忿地說。
「那些聖水是你搞來的吧,託你的福,第一次到人間就落到這下場,這下我可會被其他人笑死了!」
叉尖這次刺穿了腿,大量血水噴出,但已無力叫痛,視野也模糊。
「你是迪恩.溫徹斯特對吧,久仰大名,哼,光是能殺掉你,也算是一個光榮吧。」
「────。」
「你一掛,接下來就是你弟弟了,當初就是他殺掉我們的領導者,現在沒有你擋在前頭,你可以想像大家會有多麼迫不及待,用盡各種骯髒手段來對付他們一家人。」
「────。」
或許是菜鳥的緣故,惡魔俯身湊近如今只冒得出血泡的嘴,得意忘形地說個沒完。
「喔,我忘了,你沒剩多少可以想像的時間了。──那,別了,讓我送你一程吧。」
要起身下最後一擊時,腹部一陣震顫,少女疑惑地站起身,看著自己側腹上開的一個大洞。
抱住胸口傷勢的手,實而是摸向懷中的寇特槍,一直靜待著反擊的時機。
唯一也是最後的時機。
惡靈消散的虛弱軀體倒在身邊時,迪恩的意識已渙散。
就連血與草木融合的腐臭腥氣,都已觸動不了一絲感官。
瞭解將獨自死在這,淚水瞬間決堤,漫出眼眶。
若不是還有任務非得要完成,早就置生死於度外了。
當初的決定,給心造成了十年不間斷的傷害,到頭來連碎掉的質量都不存在。
至於最重要的目的,是否有確實讓他幸福──
光從他看顧神似自己的兒子的眼神,就已說明一切。
發現時,已經來不及了。
即使化為鬼魂,都無法去見他。
不只是出於承諾
樹梢包圍的天際開始急速向外旋轉,化為一片白。
「迪恩!你怎麼了!」
耳邊聽到熟悉的叫喚,忍不住認為是進了天國,若不是急切的語氣絲毫不帶有天國的和諧,迪恩只想一直聽下去。
沉重地張開眼,看到了山姆擔憂的神色,從後頭的感觸,瞭解正枕在他腿上。
「你怎麼…會在這………?」
「在說什麼!我當然在這啊!」
難道是得知了什麼小道消息,才特地趕來搭救的嗎,那傷口呢……傷口有那麼輕微嗎?
緩緩地抬手,伸向開了三個大洞的胸口,一片乾爽,全身也絲毫不痛,除了快裂開的頭。
這時除了山姆的臉以外,視野又出現了另外三張臉,擔憂的男女,以及一臉天真的女娃娃──來自多年前的記憶。
「這是──」
死後的世界真是莫名其妙,但光是頭與身體所感受的體溫,就比生前好上太多。
還在茫然想著時,被媽媽抱住的女娃娃伸手,摸了迪恩的臉一下,腦筋頓時清明。
大概覺得有點刺刺的臉很好玩,一沒有被拒絕,柔軟的小手就放肆地連續拍打,直到被往後抱開為止,此時,迪恩已完全清醒,身體也恢復作用,試著要起身。
不禁認為女娃娃是小天使──思考接續先前的狀態,至少身體輕鬆了很多,在山姆的扶持下,迪恩坐起來後才發現自己身處洋房前的草坪,洋房的每個窗戶都冒著火舌,與記憶中的光景大不一樣。
「這是怎麼一回事?」
不禁乾瞪眼。
「我才該問你哪,你把小孩搶救出來後,就整個人昏倒在草地上了,你剛有被攻擊嗎?」
「攻擊……?」
還是搞不清狀況,迪恩眨著眼,環顧四周時,腳脛突然一陣劇痛,只好忍痛彎起腿,山姆幫著拉起褲管,露出一個上下各有十數個細小齒洞的異樣咬痕。
流出的血已乾涸,然而,咬穿的部分一片鮮紅。
目睹傷勢,一陣強大的沉重感頓時襲進迪恩的思緒,夾雜泥草味的血氣再度湧進鼻腔。
──果然……我還是得死,這裡只是一個過路點…………
喃喃自語後,意識突然沒入深淵,身體往後一倒,及時被山姆扶住。
「救護車應該快來了……。」
一旁看顧的男主人著急地說。
「不用了,他只是貧血。抱歉,我們必須先走一步──」
黃眼已經跑了,這一家人既然平安,久留也無益,山姆把懷中的脫力身體整個抱起,趕緊撤退。
「我想你是被一種魔寵給咬了。」
向著眼神仍迷濛的傷患解釋,山姆包紮起上好藥的傷口。
回旅館以聖水清洗過傷口後,迪恩才悠悠醒來。
「……魔寵?」
「惡魔的寵物,有各種特殊能力,像是咒殺、傳訊、詛咒、幻覺之類的。」
「幻覺…………。」
眨著眼注視天花板,休息至今,迪恩終於有點瞭解狀況了,過去的『十年』想必就是那樣的幻覺,只是,身與心的感受都太強烈,反而難以接受如今是現實。
「可是,那樣的幻覺一般不會自己失效,我是怎麼醒來的?」
「一開始怎麼叫你都沒反應,是被蘿絲意外地碰到時,你才整個人動了一下。」
這時才知女嬰的名字。
「後來就把她放在你身上爬來爬去,你就醒了。」
「前後大概隔了多久?」
「十分鐘左右吧。」
意識裡的十年。其中的蘿絲也同樣擁有撤消惡魔能力的力量。
害怕一旦闔上眼,各種虛幻的記憶又會再度湧上,確認傷包紮妥當後,迪恩從床上坐起身,嘆了一口氣,才察覺向過來的擔憂視線。
「怎麼了?」
「迪恩,你的幻覺…很糟嗎?」
「…………糟透了。」
「還好只有十分鐘。」
「是啊。」
試著要站起身,還好因沒傷到神經與腳筋,走動不成問題,這時才想到關鍵的狀況。
「爸呢?他有沒有聯絡?」
隻身去會晤惡魔的父親還下落不明,若是跟幻覺中情況一樣的話……。
迪恩刷白了臉,套上鞋就要往外跑。
「等等!你要去哪!」
「去林肯找爸!」
「你不要衝動!去了也不能幫他!」
「難道要我們在這乾等嗎!」
兩人的爭執被一通電話打斷,惡魔的來電,告示了兩人別想再見到父親的訊息,一掛斷,迪恩又想衝出門,山姆繼續擋住他。
「冷靜點!」
「叫我怎麼能冷靜!」
「見不到不代表他死了,還是有希望!你得先冷靜下來!」
「我不行……我沒辦法忍受再失去──」
似是而非的記憶又湧上腦海,迪恩的思緒整個狂亂,手腳開始發顫,心跳也急快到胸口發痛,整個人眼看就要失控時,雙唇突然被堵住。
只是緊貼著的淺吻,著實發揮了轉移注意力的效果。
感到扶住的肩膀終於鎮定下來,山姆才移開臉,如果不是這樣的非常狀況,滿心不願意採用這種方法。
「……抱歉,可是,你一定得冷靜,不要著了他們的道。」
道著歉,要往後退開一步時,猛然被抱住,整個人往後翻,重重跌到了地上。
「迪恩!你還有心情玩摔角!」
跟預期的反應完全不同,懷疑是教訓自己的新手段,忍受著背與手臂的摔痛,山姆怒聲斥罵。
「迪恩?」
雖然他的體溫本來就偏低,壓在身上的重量還是不自然的冰冷,忍不住伸手抱住僵直的背,以及埋在胸口的頭。
從掌面感受著細微的顫抖,只有小心地選用字語。
「我們會一起解決這檔事的,絕對會,我保證。」
一直到緊貼的身體整個都平靜下來為止,都不停地重覆著。
¹ 扳機磅數指的是扣扳機時所需用的力道(Trigger pull),磅數越大代表需用的力量越重,一般為了安全起見,美國槍械出廠時的磅數都很大,造成使用上的不便,較講究的使用者會委託槍匠調降磅數,擊發時較省力,尤其是女性使用者常調到很輕,較好擊發,也容易走火(沒開保險的話)。
「爸?怎麼了?」
迪恩不解地呼喚。
被發覺的約翰有點不好意思地笑著,走向久未相處的長子。
「在檢查引擎?」
「是,免得狗急跳牆要開溜時,發生車子發不動的蠢事。」
好萊塢用到爛的愚蠢手法,在這家人的現實生活中,是連一次都發生不起。
「離黃眼惡魔越來越近,小心點總是沒錯。」
「你把她照顧得很好。」
檢視窗框仍具彈性的橡皮邊,約翰很意外地說。
「……好歹是我唯一的家當嘛。」
將引擎蓋的手印擦掉,迪恩輕笑著答,接著馬上正色地問。
「爸,你確定要自己去林肯?」
就算是以所有親朋好友的性命為要脅,隻身去赴惡魔約的打算,依然徹底的有勇無謀。
「嗯,至少也可把那些爪牙的注意力從這分散開,你們也會比較好行動。」
「希望如此……。」
留意到父親口中掩不了的遺憾,迪恩小心地應答。
追蹤二十數年的惡魔終於現身,卻不得不遠離火線的心情,在在刻畫於疲憊的五官上。
這時,黃亮的燈光探入停車場,兩人不約而同地繃緊神經,注意來車的動向,直到車上的男女下車,進入旅館房間後,才鬆下警戒。
輕呼了一口氣,突然被叫名,迪恩抬頭。
「迪恩,你跟山米之間,過去幾個月是不是有發生什麼事?」
藉著路燈的白光,約翰在車頭低下身,喃喃地問。
「哪方面?」
握起拳,迪恩若無其事地回問。
「任何事。」
「為什麼突然有興趣?是因為我的新態度嗎?」
無視長子最近才叛逆起來的挑釁口氣,為父的男人檢查著水箱罩的繡蝕狀況,平靜地繼續述說。
「跟那無關。」
「要不然呢?」
沒有馬上回答,靈巧地掏出口袋的單手刀,將卡在縫隙的砂石挑掉後,約翰站起身,低頭想了一下,才又開口。
「山米他…最近都不太敢對上我的視線。」
「會嗎?」
至少吵架或要硬槓時,頑固的弟弟還是會死瞪著老爸的兩眼,清楚地表明自己的立場。
「談正事還有爭執時是不一樣,你也知道你弟弟的個性,我說的是除此之外的時候。」
「他可能又在婆婆媽媽的悶燒個什麼勁吧──」
迪恩一派輕鬆地猜說著,直到耳聞下一句。
「至於你,是不敢直視他。」
不容分說的深沉眼神掃過來。
「────!」
「迪恩?」
「…………。」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無聲的開合嘴幾次後,才斷斷續續地開始解釋。
「我…我們……因為談到你,前陣子大吵了一架……」
「就這樣?」
「他那次的混蛋徹底氣到我了,我怕不小心跟他再對質,又會槓上……」
「…………。」
「現在是非常時期,沒有自家人先槓起來的道理,就先休兵再說。」
質疑的眼光終於舒緩開。
「你們兩個,怎麼到這年紀還這樣鬧脾氣。」
「我也不想,可是你也知道的。」
看到長子聳了聳肩,略微不好意思地別開臉的模樣,約翰才徹底卸下疑慮。
「雖然山米的事你一向最清楚,我嘮叨也沒用,可是,不要因一點小事再鬧彆扭了。」
「我知道。」
「總之,照顧好你弟弟。」
「遵命。」
「明天那家人的安危就交在你們手上了,就算宰不了黃眼,至少也要確保嬰兒跟母親平安。」
不要讓我們家的悲劇再度上演──約翰再以眼神示意一次,就回房休息了。
站在原地許久,迪恩終於吐出悶積的一口氣時,握緊的拳才鬆開。
滿滿的冷汗。
「你有想過,事情解決後要做什麼嗎?」
突然的搭話,讓迪恩的注意力從幾碼外的洋房移回到車內。
新生兒已屆六個月大的人家,隨著夜深,窗戶的燈光一個一個消去,瞭解已近魔物活躍的時刻,神經絲毫不敢鬆懈。
迪恩視線並沒動的回答。
「到時候再想還來得及吧。你呢?」
反問因事情即將了結,感到些許興奮的山姆。
「老實說,我沒想過這一天有來臨的可能性。」
「所以?」
「我想,最首要的是回學校,繼續修學位吧。」
「只有這樣嗎?」
「這是最實際,也是最可行的……。」
感到不解,迪恩接著問。
「你是指還有其他不實際的打算嗎?」
「…………嗯。」
「像什麼?」
「現在也都沒意義了。」
將寇特槍的子彈全數退出,山姆試著衡量扳機的磅數¹──具降魔功能的古董槍,扳機如千斤重,若錯估力道,緊急時無法順利擊發就慘了──掌握好手感後,將子彈填回,才接著補充。
「你不在身邊,就都沒意義了。」
「什麼意思?」
忘掉正在警戒中,迪恩轉頭,不解地問。
漠然的眼神只是平靜地回望。
「無論如何,我們走的路都不會一樣。」
「那當然,我不可能跟你去唸書。」
「不是那個意思。」
「要不然?」
因老是在猜測同伴的言下之意而煩悶,禁不住粗起聲。
「你不在身邊,分開的路就不可能再會合。」
「…………。」
「或許該說是……我不希望再會合。」
在講什麼鬼──還來不及追問,山姆發現出沒在洋房窗戶的黑影而終止對話,兩人跳下車,衝向目的地。
要破門而入時,一直埋伏在前院植栽間的小黑影猛然竄出。
「這什麼鬼!」
感到腳脛一陣灼熱的劇痛,迪恩不禁痛罵,往攻擊者發了一槍,貓般大小的黑影也如貓般靈巧地逃竄進黑夜。
仔細一看,院落的角落四處埋伏著類似的黑影。
來不及追索惡魔所佈的伏兵,只有無視傷口,進到屋內。
一家人已要就寢的時刻,整棟房子都靜悄悄,隱然的邪氣自四壁悶散出。
確認一樓沒人,用手勢示意山姆往二樓前進時,上頭傳來一聲淒厲的女人慘叫。
「來不及了嗎!」
衝上樓一進嬰兒房,身著睡衣的女人正被無形的力量,從背靠著的牆壁緩緩拉到天花板,出於擔憂與害怕的不住哭叫,想伸向嬰兒床的手也牢牢黏附在牆面。一片慌亂中,惟有床中的小孩很平靜地左右張望,絲毫不在意於一旁觀察的黑影。
先一步進房的山姆,提起寇特槍向著黑影擊發,只換來一陣散裂進空氣的黑霧。
女人尖叫著墜落至地上。
得知魔頭還沒解決,迪恩趕緊上前將嬰兒抱離,及時避開嬰兒床驟燃起的魔火。
房中已看不到惡魔的身影,火燄以燎原的速度漫開。只有催促嬰兒的母親逃出屋外,要下到一樓時,走在前頭的女人慘叫一聲,被突然出現的襲擊者打倒在地上。
「────!」
從睡衣認出是男主人時,也辨識到他鮮明的黃眼。
「山姆!」
收緊抱著柔軟小身體的手臂,迪恩向搭檔求救,已來不及,整個身體往後一彈,背重重落到地面,剛好充當小娃娃的軟墊。模糊的視界中,依稀見到山姆同樣被釘牢在牆上的身影。
「又是你們……。」
操縱著男主人的身體,惡魔不屑地走近,房中原本還旺燒的火燄頓時消弭怠盡。
「也好,你們老頭剛掛,就讓我送一個兒子去陪他吧。」
「少胡說!他才不會那麼輕易掛點!」
胸腔襲上一陣重壓,迪恩禁不住氣塞,都還不認輸的反駁。
「寇特槍在你們手上,他哪有能耐從那麼多惡魔手上活下來?」
「…………!」
「我的手下們已經確認過消息可信度了。沒差,反正你馬上就要見到你老爸了,我只需要山姆。」
無視從迪恩身上爬到地面的嬰兒,惡魔將落地的降魔槍從樓梯踢落到一樓,很滿意地觀察像昆蟲標本一樣釘在牆上的山姆。
「哼,你確實是我的傑作。」
「去你的!」
「不過,力量都還潛伏沒發揮,解決掉你老哥後,我們還有很多活要幹。」
「你不准動他!」
從眼角看到搭檔的身體逐漸從地面被拖拉至牆面,山姆使盡全力想掙脫魔力的控制。
「再努力點,小子。」
惡魔看戲般的瞇起眼,迪恩胸腔的緊壓力道突然加重,只呼得出窒息般的嘶嘶聲,身體還是不停往天花板拉去。
心急如焚,除了身體的力量外,山姆也拚命動用意志力,以及從來都不受控制的念動力,隨著迪恩呼吸的嘶聲漸弱,手腳終於從牆面浮起了約一公分。
「能做到這樣就不錯了,可是還差得遠。」
惡魔舉手伸向已快貼向天花板的軀體,要下最後一擊,山姆不禁要絕望時,感覺到貼住腿部的柔軟感觸,整個身體的禁錮感全數消散。
「怎麼……?」
整個人突然鬆脫的掉至地上,疑惑地眨了眨眼,才發覺爬來爬去的女娃娃攀到了自己腿上,惡魔的力量一消弭,腦中累積的能量突然炸開,下一刻,感覺到了冰冷的火器從空中飛降至掌間的感觸。
無心多廢話,直接將寇特槍朝向驚愕得來不及反應的惡魔。
子彈離開槍口所摩發的硝煙,如慢動作般發散至空中,隨著不像人體會發出的迸裂聲,男人的身體應聲而倒,躺平在地,胸口的彈孔汩汩地滲血;一旁的迪恩也安然掉到地上,正大力的抽氣。
喘著氣,確認惡魔的氣息已完全消散殆盡,山姆抱起還在腳邊摩蹭的嬰兒,交給終於也擺脫魔力枷鎖的母親。
「喂,事件的最後報導也上報了。」
一進房門,迪恩兩手拿著快報,向在整理換洗衣物的山姆讀出上頭的內容。
最後,即使崩潰得不成人樣,至少那對母女仍健在,至於女嬰的爸爸,很不幸的,得背負所有罪名入土。並非完美的結局,已是盡善,尤其瞭解到惡魔若非在附身的期間,就不可能順利根除的事實。
情非得已地犧牲一條人命,若考量到被黃眼那種強大惡魔附身的同時,宿體的靈魂想必早已潰散,才使兩兄弟好過一點,縱使之後得面臨降臨自家的悲劇也一樣。
讀完報導內容,迪恩眨了眨眼,就算沒有被惡魔折騰那一下,因現實衝擊所致的黑眼圈還是高掛在眼下。長久以來的目標已達成,卻得踩過父親的屍首,是從沒想過的莫大代價。
事件解決後,還來不及上路去找人,警察的電話就先一步到來。
在亮白的停屍間認屍時,強烈的不真實感不停襲上,若是在屍首被發現的黑溼倉庫,由兩人親自收屍,那還真實點。
將報紙丟到桌上,迪恩坐到門旁的沙發椅,重重呼了一口氣。
過去兩個月如同夢境,連怎麼渡過的都只有朦朧印象,唯一鮮明的只有火葬室透過玻璃的橘色火光。
將兩眼間的直紋強制揉開,再睜眼時,不禁納悶。
「山姆,你在做什麼?」
「整理行李。」
「我知道,我們有要去哪嗎?」
「只有我。」
把自己那份行李整個打包好後,山姆終於回過身。
同樣也是深深的黑眼圈與疲憊不堪的面容,可是比起前兩週都脫力般任憑時間從身邊流逝的迪恩,他至少從頭到尾都具有處理事務與照料兩人生活的能力。
「你要去哪?」
終於察覺情勢有異的迪恩,起身走向氣氛異常沉靜的男人。
「回學校。」
「現在?」
「對,其實三天前早該動身了,現在去有點勉強,可是我已經先用電子郵件送出研究所的再次面試申請書了,這樣應該還來得及。」
淡淡地述說著。這時才知前陣子他直盯著電腦敲敲打打的用意。
「……至少讓我送你去。」
「不用了,太遠了。」
為了將父親部分骨灰送回家鄉而逗留的勞倫斯,離加州光是航空距離都很可觀。
「車票我已買好,只要走過三個街口就到得了長程巴士站。」
「山姆,你該不會認為我會這樣就讓你走吧!」
揪起他已穿上的外套前襟,迪恩不禁叫囂。
「事實上,我不但希望是如此──」
對於直逼而來的怒氣,山姆伏下眼一會兒,再抬起時、
「我還希望,我們再也不要見面。」
毅然的目光直透驚懼的眼眸。
「什麼?」
「就如同字面的意思。」
「你在說什麼鬼話!為什麼!」
抓住前襟的手禁不住抖。
山姆一直垂在身體兩側的手,緩緩地抬起,捧住向自己要求答案的蒼白臉孔。
「迪恩,我抱著你睡了兩個月,你認為我每晚都在想什麼……。」
「────!」
他身後紊亂卻乾淨的雪白床單,頓時映入眼角。
「山米,我──」
「我說過,不要叫我山米,我不再是你那需要一直呵護的弟弟。」
「…………。」
「我不能這樣下去,再也不行。」
姆指沿著輪廓拂過迪恩的唇瓣,按住想出聲的嘴。
「我不可能傷害你,也永遠不會。」
除非徹底瘋掉──輕笑著再補充,山姆鬆開手。
「你說你只能把我當弟弟愛,我瞭解。」
「…………。」
「可是,我沒辦法只是當個弟弟留在你身邊,只要看得到你,就再也不可能。」
「…………。」
「我不要求改變你,但更不想硬撐到無法挽回的地步。」
「沒必要那麼──」
「迪恩。」
山姆揹起行李。
「我不想恨你。」
「────!」
「現在分道,至少我們都還能好好地各自過活。」
「山姆……。」
「這是我所能想到最好的解決方法。但是,我需要你的最後一個承諾。」
直視而來的視線完全不帶有激情,聲音也一貫的柔和。迪恩不禁低下頭。
「你答應不再出現在我的面前嗎?」
要回覆的一張開嘴,自己的覺悟以及父親的叮囑,接連閃過腦中。
「…………我答應你。」
一脫口而出,他的氣息迅速掃過身邊。
門開起又闔上。
*
養精蓄銳了一會兒,估算闔眼的時間不到三十分鐘,男人睜開眼,從床上撐起身,小心不吵醒身後靠著自己熟睡的柔軟軀體。
唯一的照明只有窗外路燈,凌晨將至的住宅區中,連車燈都很少。
俐落地下了床,僅量不作聲響地撿起地上的衣服穿上,幾乎不需視覺輔助的整裝完畢後,離開前考慮是否要叫醒她知會一聲,發覺早就把女人的名字忘到天邊了,才搖搖頭,逕自走出門。
午夜前停在門口的黑車,在原地忠實地靜候著主人,縱使車型與年代已舊的可以,卻裝配著異樣高檔的跑車胎。
上車一發動引擎,迪恩才想起並沒有留宿的旅館。
「……算了,隨便。」
換了檔,毫不猶豫地踩下油門,急速離開靜謐的街道。
就算再顧人怨的時間,郊外都還是找得到可入住的小客棧,然而,上了101公路後,他只是一直往前開,若不是突然目睹一個路標,可能會一路開往加拿大。
「離灣區只剩五十哩?」
漠然地思考著,最後在匝道前才突然橫跨兩條線道,下了高速公路。
花了一點時間抵達目的地,天已大亮,沿著社區大道的兩側,家家趕著上班上課的活動正頻繁。將車停到不起眼的巷子內,迪恩僅量邁著自然的步伐,免得被這些神經質的住戶通報就大事不妙了。
手機鈴聲響起,從來電顯示確定身份後,想了一下才接起。
「安迪,怎麼了?」
『迪恩!終於找到你了!』
話機傳來一貫悅耳的柔軟南方口音,相識至今多年,語氣中的傻勁還是不變。
在腦海裡回想歌手友人同樣也不太改變的容貌,迪恩寒喧著,繼續往前走。
「找我有什麼事?」
『沒什麼啦。只是我下個月會跟著朋友巡迴表演,會經過幾個州──』
安迪大概說明了一下行程,迪恩推敲著可能見得到面的時機與地點,做出回覆,原以為已沒事時,突然落得一陣靜默。
「安迪?」
『迪恩,其實我剛已先跟山姆聯絡過。』
「……所以?」
『他說我經過沙加緬度時,有機會見面。但是,我想那時你不會在那一帶吧。』
「沒錯,兩百年內沒有去沙加緬度的打算,那裡熱的活像地獄。」
在車庫旁將小孩送上車的女人,丟來一個狐疑的視線。
迪恩趕緊露出最人畜無傷的笑容,向她揮了揮手,才換來一個僵硬但至少是善意的笑容。
『你跟山姆,上次見面是什麼時候的事?』
「誰會去記那種事呀──」
『我知道你們偶爾會在電話上報告近況,可是除此之外呢?』
「…………。」
『迪恩……。』
若是其他人,早就隨便呼攏掛掉電話了,然而,友人無奈的沙啞嗓音,一向帶有讓人難以拒絕的魅力。
「你不用擔心啦。」
『…………。』
「因為,我現在正看著他。」
在一棵枝葉扶疏的橡樹下停住腳步,迪恩遠遠眺望著正將小孩送上車後座的山姆。
縱然還有點疑惑,安迪還是稍放下心地結束了通話。
將手機收回口袋,迪恩往樹幹靠去,讓身影完全隱沒於垂下的樹蔭中。
「……這樹再長高點,就又不能躲了。」
已經前後換過四次藏身的樹或籬笆,思考下次再來要選哪時,聽到小孩的笑鬧聲。
約七歲的男孩子等車門一關上,就挪動屁股到另一邊自行開門下車了,徹底擺明不想上學的意圖。
目睹熟悉的高挑身影氣急敗壞地追著小鬼頭數落,迪恩不禁露出微笑。
男孩調皮的容貌與大眼睛,與其說像他爸爸,實而更像從未蒙面的伯父。
「可惜你爸是個無情的混蛋。」
要不然伯姪兩人想必會相處愉快。
一直旁觀到女主人出場,夫妻兩人合力用安全鎖將兒子乖乖關在車內,一家人才順利上路。
目送著車尾遠離,迪恩要轉身離開時,手機又響。
這次,來電顯示的名字讓端正的眉頭蹙起。
*
「有話快說,要不然我要閃人了。」
抵達約定的酒吧,迪恩不奈地對叫自己來這的瘦高男人放話。
接到電話後就開了十小時的車趕來,還要在人滿為患的酒吧中找人,已經又累又急了,加上必須跟這傢伙會面,就更是滿心不願。
「不要急嘛,這杯算我的。」
接過酒保送上的波本,年輕的獵鬼者順手轉遞給迪恩。
一頭深茶的長髮綁成馬尾,如苔蘚般的鬍渣也蓋不掉那張臉上的青澀線條,裝扮也是單純的襯衫與牛仔褲而已,一旦像這樣無所事事地坐在吧台前,就很有搞藝術的大學生風情,也確實很年輕。
「你以為我敢喝你給的任何東西嗎。」
瞪了杯中物一眼,迪恩毫不敢怠慢地瞪視比自己少個十來歲的男人。
只低估過他一次,得到的教訓就已足夠。
「我從來沒下藥,那次是你自己喝太多。」
「我從沒喝醉到那地步,一定是你放了什麼!」
「已經說過好幾次,我完全沒動手腳──算了,無論怎麼說,你也不會相信。」
聳了聳肩,年輕人跳下吧台椅,走向全身緊繃的迪恩。
「我想,你只是不想相信沒有用藥,自己居然還會那麼享受吧。」
「…………!」
要掏槍的動作立即被有力的手所制止。
「要開槍也要選地方吧,老兄。」
四周都是酒客。
迪恩只有收回手,猛烈瞪視不遜的男人。
「跟我來。」
跟著到了酒吧後頭的寂靜處,終於忍不住大吼。
「玩夠了沒!你到底有什麼情報,關於惡魔餘黨的!」
不辭辛勞地直奔而來的主因,也是數年來一直追蹤的案件。
就算大魔頭已解決,牠子女跟餘黨的活動消弭了約三年後,又開始肆虐,以降,迪恩全數的心力都放在將牠們逐一殲滅上,七年多下來,也著實掃蕩到只剩兩三個小魔頭。
「老樣子,那些傢伙還是一心想宰了你弟弟一家人,不過,只要一有動作就馬上被你先一步扼殺,幾次下來,牠們似乎有了共識,先解決你再說。」
「…………。」
沒有得到預期的反應,情報取向的獵鬼者搔了搔鼻頭,又繼續說。
「會叫你來這,是因為有個女巫的大型集會,三天後預定在河另一頭的樹林舉辦,你那些死對頭聽說都訂了包廂。」
「謝了。」
反射性地接過丟來的東西,攤手一看,是以橡皮筋捆住的紙鈔卷,發覺迪恩就要背身離開,青年趕緊上前拉住他。
「怎麼?」
「我不需要這個。」
打算把錢塞回他襯衫的口袋。
「你的情報值那麼多,收下吧。」
過去幾年因幾個獲救者的超級大方謝禮,手頭比早年要闊綽許多的迪恩,平靜地說服。
「不,我不是為了錢才給你這情報。」
「?」
疑惑地一抬起頭,嘴唇被輕啄了一下。
「我打從心底中意你,真的,雖然那時搞得很像強暴。」
「去死。」
好不容易鬆開的眉頭又蹙起。
身受又襲來的陣陣殺氣,青年趕緊解釋。
「不過,我真的沒玩花樣,加上整個過程中你都很投入,我才以為自己有機會。」
「…………。」
仰視正努力求愛的男人,迪恩回想起當時的失控狀況。
只是偶然一起工作後,鬆懈地喝了幾杯,沒想到幾杯黃湯下肚,會酒後亂性到那地步,明明沒有經驗,卻跟稱不上熟的男人在床上狂亂了一整晚。即使如此,意識從頭到尾都很明確。
「…………抱歉。」
將錢推回給情報販子,看了他一眼,迪恩再提起腳步。
「至少讓我幫你!」
終於死心的青年,只得到揮一揮手的回應。
從越來越重的麻醉性香氣,迪恩知道已接近目的地。
先前已從較遠方的岩崖,居高臨下地觀察了整個地形與林貌,然而,一旦必須在黑夜的叢林中徒步朝目的地前進,且不能使用手電筒,就需極度傑出的洞察力與行動力。
人聲以及野獸的嘶吼聲已可清晰聽取,再走近,看到了林中空地的情景。
以樹枝與鐵絲編製的象徵符號,還有無數的掃把與農用叉,掛滿四周的樹上,許多裸身的女人圍著一團篝火,瘋狂的扭動軀體,祭品般的山羊與山豬被五花大綁擱在地面。
具迷幻效果的焚香幾乎快取代空氣的濃重。
「也算是另類搖頭趴吧。」
將以手巾作成的簡易口罩拉上,免得受香氣影響,迪恩小心地觀察局勢。
縱使行為看起來邪惡且失控,這些自稱女巫的女人想必只是普通人,只是老公出門上班後的小小興趣特別不一樣罷了,也因此,才將火器換成殺傷力低的岩鹽霰彈槍,至於對付惡魔──
將插在腰際的寇特槍拿出,退出六顆銀彈,最初跟著槍一起製造的子彈早已用盡,如今使用的彈頭,是惡魔被召喚時,從地獄帶上來的金屬所融製的成品,同樣具有降魔的效果。屬於數量再少,只要有門路就能一直取得的原料。
即使白天已測試過,還是保險起見的再確認過扳機與撞針是否運作正常,才將子彈裝回。
再靜待好一會兒,女巫們終於停下舞動,開始熱衷於接下來的召喚儀式。她們一開啟唱誦起咒文,篝火的燄芒開始瘋狂跳動,顏色也逐漸轉變。目睹那異常景像,迪恩將手機已編輯好的訊息發送出去,接著就是祈禱時機正確了。
儀式一達高潮,火燄幾乎竄升到針葉林頂端的高度,接著,自火中接連走出異樣的身影,獸頭或巨人般的黑色輪廓劃開火光,一旦降臨到地面就瞬間轉化成人型,贏來信徒陶醉的歡呼聲。
「愛現……。」
知道惡魔現身並不需那麼煞費其事,迪恩不禁翻一翻白眼的嘀咕。
主要的四個惡魔都已現身,整個森林都是女巫們的歡聲,就連風聲都染上了瘋狂的氣息。
時間不停流逝,越來越著急,迪恩不停看著天際,直到預定的方向出現靜待的黑影為止。
「終於來了……。」
滑降機越過樹頂,將機體下吊著的運送物,一股腦地往儀式會場傾倒而下。
大量的水。
原本是森林大火時救火用的優雅機體,接著就若無其事的再滑過樹梢,回到基地去。
除了要有認識機師的協助外,還需不少預算才達得到的壯舉。
被大水一潑,女人們就完全忘了原先目的的尖叫起來,開始四散奔逃,狂找丟到一旁的衣物。惡魔們則是站在原地渾身冒煙,驚慌不已。
事先儲好的水袋在下午就已聖水化的效果。
趁亂混進去,先後擊倒了三個惡魔,正要找第四個,篝火瞬間澆熄所產生的大量濃煙遮住視界,終於清時,已不見人影。
「該死!」
難得可一網打盡的機會又錯失,不禁嘖了一聲,試著想再找找看,到處只見尖聲怪叫的裸露女體,讓應該要相當猥褻的光景成了一場鬧劇。
再怎麼找都找不到,只有收兵,迪恩收好槍,往規畫好的退路跑去,一走進森林沒多久,突然聽到隱微的呻吟聲。
「拜託……誰來…救救我………。」
撥開出聲處的樹叢,看到如祭品的山羊與豬一般,被繩索五花大綁的少女。
「妳怎麼會在這裡?」
「我也不知道…我是上學的途中被綁來的…………」
原本還有點起疑,是看到她還身著私校的制服,且被繩結長時間勒住的肌膚業已發青,迪恩才俯身解開她的束縛。
「謝謝你……可以帶我回家嗎?」
「跟著我吧。」
轉身要繼續趕路時,背後突然一陣衝擊,還沒瞭解是怎麼一回事,先注意到了胸口突出的異物。
「這是………?」
一開口,血就從氣管冒出,異物往後退去,伸手要摸傷口,身體已緩緩往前倒,一落到地面就被踢翻身,正面看到兩眼血紅的少女握著一根農用三角叉。
三個叉尖都染滿鮮血。
「妳怎麼…會……?」
沒經過惡魔洗禮的人,不該那麼容易被附身。
「呆子,她不是被綁來的,是自願的犧牲品!」
惡魔忿忿地說。
「那些聖水是你搞來的吧,託你的福,第一次到人間就落到這下場,這下我可會被其他人笑死了!」
叉尖這次刺穿了腿,大量血水噴出,但已無力叫痛,視野也模糊。
「你是迪恩.溫徹斯特對吧,久仰大名,哼,光是能殺掉你,也算是一個光榮吧。」
「────。」
「你一掛,接下來就是你弟弟了,當初就是他殺掉我們的領導者,現在沒有你擋在前頭,你可以想像大家會有多麼迫不及待,用盡各種骯髒手段來對付他們一家人。」
「────。」
或許是菜鳥的緣故,惡魔俯身湊近如今只冒得出血泡的嘴,得意忘形地說個沒完。
「喔,我忘了,你沒剩多少可以想像的時間了。──那,別了,讓我送你一程吧。」
要起身下最後一擊時,腹部一陣震顫,少女疑惑地站起身,看著自己側腹上開的一個大洞。
抱住胸口傷勢的手,實而是摸向懷中的寇特槍,一直靜待著反擊的時機。
唯一也是最後的時機。
惡靈消散的虛弱軀體倒在身邊時,迪恩的意識已渙散。
就連血與草木融合的腐臭腥氣,都已觸動不了一絲感官。
瞭解將獨自死在這,淚水瞬間決堤,漫出眼眶。
若不是還有任務非得要完成,早就置生死於度外了。
當初的決定,給心造成了十年不間斷的傷害,到頭來連碎掉的質量都不存在。
至於最重要的目的,是否有確實讓他幸福──
光從他看顧神似自己的兒子的眼神,就已說明一切。
發現時,已經來不及了。
即使化為鬼魂,都無法去見他。
不只是出於承諾
樹梢包圍的天際開始急速向外旋轉,化為一片白。
「迪恩!你怎麼了!」
耳邊聽到熟悉的叫喚,忍不住認為是進了天國,若不是急切的語氣絲毫不帶有天國的和諧,迪恩只想一直聽下去。
沉重地張開眼,看到了山姆擔憂的神色,從後頭的感觸,瞭解正枕在他腿上。
「你怎麼…會在這………?」
「在說什麼!我當然在這啊!」
難道是得知了什麼小道消息,才特地趕來搭救的嗎,那傷口呢……傷口有那麼輕微嗎?
緩緩地抬手,伸向開了三個大洞的胸口,一片乾爽,全身也絲毫不痛,除了快裂開的頭。
這時除了山姆的臉以外,視野又出現了另外三張臉,擔憂的男女,以及一臉天真的女娃娃──來自多年前的記憶。
「這是──」
死後的世界真是莫名其妙,但光是頭與身體所感受的體溫,就比生前好上太多。
還在茫然想著時,被媽媽抱住的女娃娃伸手,摸了迪恩的臉一下,腦筋頓時清明。
大概覺得有點刺刺的臉很好玩,一沒有被拒絕,柔軟的小手就放肆地連續拍打,直到被往後抱開為止,此時,迪恩已完全清醒,身體也恢復作用,試著要起身。
不禁認為女娃娃是小天使──思考接續先前的狀態,至少身體輕鬆了很多,在山姆的扶持下,迪恩坐起來後才發現自己身處洋房前的草坪,洋房的每個窗戶都冒著火舌,與記憶中的光景大不一樣。
「這是怎麼一回事?」
不禁乾瞪眼。
「我才該問你哪,你把小孩搶救出來後,就整個人昏倒在草地上了,你剛有被攻擊嗎?」
「攻擊……?」
還是搞不清狀況,迪恩眨著眼,環顧四周時,腳脛突然一陣劇痛,只好忍痛彎起腿,山姆幫著拉起褲管,露出一個上下各有十數個細小齒洞的異樣咬痕。
流出的血已乾涸,然而,咬穿的部分一片鮮紅。
目睹傷勢,一陣強大的沉重感頓時襲進迪恩的思緒,夾雜泥草味的血氣再度湧進鼻腔。
──果然……我還是得死,這裡只是一個過路點…………
喃喃自語後,意識突然沒入深淵,身體往後一倒,及時被山姆扶住。
「救護車應該快來了……。」
一旁看顧的男主人著急地說。
「不用了,他只是貧血。抱歉,我們必須先走一步──」
黃眼已經跑了,這一家人既然平安,久留也無益,山姆把懷中的脫力身體整個抱起,趕緊撤退。
「我想你是被一種魔寵給咬了。」
向著眼神仍迷濛的傷患解釋,山姆包紮起上好藥的傷口。
回旅館以聖水清洗過傷口後,迪恩才悠悠醒來。
「……魔寵?」
「惡魔的寵物,有各種特殊能力,像是咒殺、傳訊、詛咒、幻覺之類的。」
「幻覺…………。」
眨著眼注視天花板,休息至今,迪恩終於有點瞭解狀況了,過去的『十年』想必就是那樣的幻覺,只是,身與心的感受都太強烈,反而難以接受如今是現實。
「可是,那樣的幻覺一般不會自己失效,我是怎麼醒來的?」
「一開始怎麼叫你都沒反應,是被蘿絲意外地碰到時,你才整個人動了一下。」
這時才知女嬰的名字。
「後來就把她放在你身上爬來爬去,你就醒了。」
「前後大概隔了多久?」
「十分鐘左右吧。」
意識裡的十年。其中的蘿絲也同樣擁有撤消惡魔能力的力量。
害怕一旦闔上眼,各種虛幻的記憶又會再度湧上,確認傷包紮妥當後,迪恩從床上坐起身,嘆了一口氣,才察覺向過來的擔憂視線。
「怎麼了?」
「迪恩,你的幻覺…很糟嗎?」
「…………糟透了。」
「還好只有十分鐘。」
「是啊。」
試著要站起身,還好因沒傷到神經與腳筋,走動不成問題,這時才想到關鍵的狀況。
「爸呢?他有沒有聯絡?」
隻身去會晤惡魔的父親還下落不明,若是跟幻覺中情況一樣的話……。
迪恩刷白了臉,套上鞋就要往外跑。
「等等!你要去哪!」
「去林肯找爸!」
「你不要衝動!去了也不能幫他!」
「難道要我們在這乾等嗎!」
兩人的爭執被一通電話打斷,惡魔的來電,告示了兩人別想再見到父親的訊息,一掛斷,迪恩又想衝出門,山姆繼續擋住他。
「冷靜點!」
「叫我怎麼能冷靜!」
「見不到不代表他死了,還是有希望!你得先冷靜下來!」
「我不行……我沒辦法忍受再失去──」
似是而非的記憶又湧上腦海,迪恩的思緒整個狂亂,手腳開始發顫,心跳也急快到胸口發痛,整個人眼看就要失控時,雙唇突然被堵住。
只是緊貼著的淺吻,著實發揮了轉移注意力的效果。
感到扶住的肩膀終於鎮定下來,山姆才移開臉,如果不是這樣的非常狀況,滿心不願意採用這種方法。
「……抱歉,可是,你一定得冷靜,不要著了他們的道。」
道著歉,要往後退開一步時,猛然被抱住,整個人往後翻,重重跌到了地上。
「迪恩!你還有心情玩摔角!」
跟預期的反應完全不同,懷疑是教訓自己的新手段,忍受著背與手臂的摔痛,山姆怒聲斥罵。
「迪恩?」
雖然他的體溫本來就偏低,壓在身上的重量還是不自然的冰冷,忍不住伸手抱住僵直的背,以及埋在胸口的頭。
從掌面感受著細微的顫抖,只有小心地選用字語。
「我們會一起解決這檔事的,絕對會,我保證。」
一直到緊貼的身體整個都平靜下來為止,都不停地重覆著。
¹ 扳機磅數指的是扣扳機時所需用的力道(Trigger pull),磅數越大代表需用的力量越重,一般為了安全起見,美國槍械出廠時的磅數都很大,造成使用上的不便,較講究的使用者會委託槍匠調降磅數,擊發時較省力,尤其是女性使用者常調到很輕,較好擊發,也容易走火(沒開保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