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re Than Words ~ 多言無益
避過立在牆角的破車門,要走到堆滿廢料零件的屋後去找巴比時,山姆突然聽到震天價響的打擊聲,就連用機器壓碎整部廢車的噪音都沒那麼具撼動力,趕緊轉身往音源處跑去。
「怎麼──!」
一回到來頭路,映入眼簾的難以置信景像,讓雙眼不由得睜大。
剛才還平靜談完話的大哥正發狂似地,以扳手重創一向視之如命的愛車。
若怒氣與力道能以肉眼目睹,想必就是這樣的畫面吧。
在幾乎致死的嚴重車禍中被撞得歪七扭八的Impala,隨著一次一次重擊的悶聲與刺耳的金屬磨擦音,如今更是破壞的面目全非,一向黑亮的鈑金也頹成斑駁的灰石色。
說不出話,只能呆愣在原地旁觀。直到發洩至一個極限,迪恩終於汗水淋漓地放下扳手,兩手撐在車體上喘氣為止,山姆才靜悄悄地後退離去。
走到無人煙的回收小屋,將背貼著水泥牆,頭往後一靠,重重喘了一口氣,雙眼也闔上,任憑帶著機油與鐵鏽味的冷風吹過身邊,吸進鼻腔。
結果,什麼事都沒解決。
惡魔跑了,父親死了,寇特槍也沒了,只剩下各種似是而非的疑雲。
接下來該做什麼,也完全沒有頭緒,徹徹底底地走進了死胡同。
抬起手,將被風吹亂的瀏海撥到後頭,隨之整理了一下思緒,凝視灰敗的天色好一會兒,山姆才撐起身,準備面對接下來的人生。
「迪恩!快住手!」
才離開位子去了廁所五分鐘,一回到酒吧,山姆又被捲入同行人惹起的騷動,在翻倒的桌椅、破碎的杯盤與滿地滾的混混中,重覆著千篇一律的拉扯動作跟說辭。
「山米你不要插手!我一定要教訓這些人渣!」
「你每次都這樣說!」
一邊回嘴一邊拚命把還想撲上前繼續幹架的迪恩拖向門口,從他上身傳出的酒氣來判斷,應該被潑了至少半品脫的波本。
「這次又是什麼?他們故意撞你?翻倒你的酒杯?還是踹了你一腳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別把我當歇斯底里的女人應付!」
「你比女人還糟糕!」
回手抓住勸架者頭髮的反抗力道,是完全不留餘地的強壯且蠻橫。忍受頭皮被拉扯的疼痛,山姆努力把手腳亂動的男人架出酒吧,從他的口袋中掏出鑰匙開了車門,將大包袱整個丟到後座關好,趕緊坐進駕駛座。
「────!搞什麼!」
爬起身想再衝回酒吧的迪恩,因車子突然發動,趕緊再關上車門。
從即時就可發動上路的絕佳車況,完全看不出車子前陣子還是一堆破銅爛鐵。修復好後初次握住方向盤的山姆,不由得分心地感嘆,但並沒維持多久。
「山姆!你這混蛋!」
後頭被巴了一下。
「夠了!你可不可以到一個地方能不惹事生非啊!」
「我只是正常反應!你沒看到那些傢伙剛才──」
「你不過是沒有吸血鬼跟惡魔可找麻煩,才改找人類罷了!」
「────!」
騷動的氣息終於稍平息,取而帶之的是生滿整個車廂的悶氣。
不用看照後鏡,都想見他現在一定是叉起手直瞪視窗外,一臉賭氣的模樣,沉默片刻後,山姆才盡可能平靜地開口。
「你知道,用暴力去發洩不會比較好過。」
「我沒打算要好過!」
「那至少別讓我難過!」
「…………。」
悶氣終於稍消弭了些。
暫時不想多交談,山姆將思緒移到前幾天的事件。那時因對手是吸血鬼,迪恩轉眼間就直接擊殺之的快狠準,完全讓人措手不及,縱然後來有被那批吸血鬼立誓不傷人的誠意給打動,對異族的觀念也有所改變,但在沒其他發洩目標的現況下,怨氣與敵意直接轉換到同種,在某些意義上反而更棘手。
「吸血鬼至少會直接化成灰……」
「嗯?你說什麼?」
「沒什麼……。」
不是不能理解他的怨氣之深,跟老是質疑家教的自己不同,將父親的一言一行奉為人生圭臬的迪恩,同樣是喪父,受到打擊的層次截然不同。
尤其,父親走時的跡象是那麼──
「山姆。」
後頸突然拂過一陣熱氣,整個人跳起來。
「什…什麼?」
以為又要被教訓,山姆下意識地踩下油門以加速。
將下巴靠在他頭旁椅背的迪恩只是懶懶地問。
「我們現在要去哪?」
「……問倒我了。」
才剛安置好無害的吸血鬼族群,也打電話問過情報中心的哈維酒館,確認並沒什麼異常事件。不需要再找父親,也沒有寇特槍的下落,更不知道死對頭惡魔死哪去了,這幾天才會遊手好閒到迪恩沒事去找架打的地步。
看了一下天色,黑夜也快融入四周的陰暗山林,因州政府的預算使然,一直到州界的整段公路都沒路燈。
「到下一個城鎮就找地方歇腳好了。」
「也好。對了,看到藥房時停一下。」
「要補什麼東西嗎?」
「急救箱的貼布。剛在酒館被個傢伙用碎酒瓶捅了一下背,我想是掛彩了。」
「什麼!」
忍不住踩死煞車,後頭差點撞上的皮卡大力地叭了一聲,從旁邊超車呼嘯而過,夾雜一連串不用開窗都清晰無比的謾罵。
沒有心情將車停到路邊,山姆整個回身,質問一臉無所謂的男人。他在黑套頭衫之外加的毛襯衫是鐵灰色,一片慌亂又加上天色將暗,不容易留意到傷勢,即使有血氣也被衣物吸收的酒氣給蓋住了,如今仔細一看,捲起的袖口下,裸露的手腕有幾條血痕與劃傷。
「你怎麼不早說!」
「我早說一定要教訓那些混蛋,是你拉住我的。」
「不是那……你滿腦子只有以牙還牙嗎!」
「老弟,是加倍奉還才對。」
多說無益,山姆只有搖搖頭,再繼續發動車子,趕緊要到下一個城鎮找尋藥房與落腳處。
一進到汽車旅館的房間,行李放好後,山姆就把急救箱與補買的貼布拿出。
「坐到這,先消毒傷口──你要去哪?」
跟著進房的迪恩脫了鞋跟外衣後,直接進了浴室,沒多久就傳來蓮蓬頭的灑水聲。
愣了一下,山姆才衝上前敲門,叫嚷著。
「迪恩!你不能先洗澡!會發炎!」
「傷口沒那麼嚴重啦!馬上好!」
隔著水聲的叫囂回去,完全不理會仍在砰砰敲打的門聲,終於將汗水與潑上身的酒都沖刷乾淨後,迪恩才悠閒地晃出來。
「好了。」
將單薄的大毛巾繫在腰間,露出滿足的笑容後就到床邊坐下。
「應該只有皮肉傷,你幫我看一下。」
無視已快從氣急敗壞轉變為暴跳如雷的男人,只是逕自指了指右肩胛骨,側身將傷口示意給他看。
「…………。」
咬咬牙,山姆緊繃著臉,坐到床的另一側,檢視傷勢。
「只有破皮,消毒後再貼起來,以你的回復速度,差不多一週就會收口。」
「果然是皮肉傷。雖然不嚴重,還真痛。」
「直接傷在骨頭上的關係吧,如果是肌肉上就會好一點。不要動……」
「────!」
酒精直接抹上傷口的強烈刺痛感,讓整個身子震顫了一下,之後雖盡力保持不動,還是不住吐出細微的呻吟。
只是草率擦乾的濕髮不停滑下水珠,沿著背部起伏的肌肉落至毛巾邊緣,山姆蹙起眉,拿起一塊沾了酒精的紗布,把整片都擦過,確保不會感染,才將傷口仔細地貼上免縫膠布。
「這樣應該沒問題了,手部的傷你自己來。我要出去買晚餐,沒意見吧。」
「喂,你不幫我嗎!」
「無聊幹架弄出的傷,我幫你處理到這地步就很夠意思了。」
不以為然地冷笑一聲,山姆背過身走出房門。
搔了搔頭,將身體再整個擦乾,衣服穿上,迪恩動手處理其他傷勢,完工後,同行人跟晚餐都還沒回來,不由得瞥了一眼浴室門,方才明明就只是半掩,他卻一直站在外頭拚命敲著。
*
沒想到探訪母親墳墓的旅程,會變成兩種類型的活死人片相加再除以二的獵殺行動,在等殭屍女孩的家人出來應門時,山姆漫不經心地想。
打算將父親留下的軍籍牌送還給母親,好不容易說動迪恩同意此行,雖然知道他滿心不情願,好歹是沒料到比起掃墓,他的注意力會放在其他墳塚的異狀上,墓地周遭長不出草木是很可疑,只是時機與地點未免太湊巧,才會認為他只是想找個分心的藉口以忽視近來的苦惱與葛藤,沒想到調查後發現是真的死人復活事件。
──如果讓他分心能解決問題,那也就算了。
明明就快崩潰,還死命硬撐,裝硬漢不談不理會的頑固態度,讓山姆傷透腦筋,好幾次地想激他開口,最後都淪為醜惡的吵架或賭氣,已經到了衷心認為就算是兄弟也不需委屈至此的地步。
在心裡嘆一口氣時,身為學者的老先生出來應門了,因棺木中的復活符咒取自於他授課的文獻上,就算並非直接,也可確定與他女兒的復生事件多少有牽連,在山姆要開口套話前,就已被搭檔的攻擊性指控給嚇到。雖然說迪恩並不擅長應付老人家,也從不會有如今的粗魯與莽撞。
「死掉的人就該讓他繼續死!」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復活的根本不是你女兒,是種邪惡到讓生物腐爛的東西!你沒看過禁入墳場嗎!」
「你瘋了!」
「迪恩,夠了!」
眼角瞥到驚恐不已的學者已拿起電話要報警,只有趕緊唐塞,拉著同伴要閃人。就算不及打架時的衝動與猛烈,他如今的怒氣要更來得具攻擊性且兇暴,等平靜下來,才開始分析剛才的觀察。
「迪恩,我想她父親不是始作俑者。」
「你怎麼知道?」
「剛那房子裡的花草都很健康,完全沒有殭屍出沒會造成的瘴氣影響。」
「那會是誰?」
能接觸到相關文獻的相關人員,只剩暗戀死者的助教,在釐清前因後果後,知道為情所困的那傢伙不會輕易交出死而復活的心上人,只有設下計謀,引復活的死者到她原先的墓地好作個了結。
身著白色殮衣的清瘦身影一出現,與生人無異的行動與思路模式,確實很有禁入墳場中,保有大半生前遺影的亡者風味。
逃竄她的追殺時,山姆想回憶那部片中解決活死人的絕招。
「好像……沒有…………?」
跟生者最接近的設定,反而最難解決,或許是因生時執念最強的緣故,與如今的狀況也很像。
跌倒在地,快被女殭屍抓到的千鈞一髮之際,即時擊發的銀彈停下她的腳步,往後倒的僵直身軀剛好跌進墓穴,待她還來不及反應,迪恩俐落地跟著跳下,反手以木樁將亡者釘死在棺木中。
就算還籠罩在烏煙瘴氣與心煩意亂的陰影下,霸氣中帶著優雅的流暢動作一如以往,如果不是身為倒霉的誘餌,山姆會有更多心情欣賞。
之後就是例行公事的燒骨、埋墳跟逃之夭夭,若這工作需要列執行準則的話,那一定要將乾骨與完屍的處理流程分章敘述。──禁不住心裡犯嘀咕,再咳了幾次,想將蛋白質與防腐劑燃燒的臭味咳出體外,還是沒用,只有搖下車窗,透氣也好。
「…………好痛!」
搖下窗的右手一陣劇痛。
「怎麼了?」
「我想我的手斷了……。」
逃竄時一摔在地上的瞬間就有感覺了,之後由於還是能使用工具與正常捏握,就只是存疑而已,山姆試著轉動手腕,一陣錯開的裂痛,不由得皺起眉,跟扭到的扯痛完全不同,這就勢必要到醫院照X光才行了,想到會隨之產生的開銷與麻煩,就一陣沮喪,此時,車子突然無預警地停駛到無人煙的山路邊。
「迪恩?」
沒有理會呼喚,拉起手煞車後,迪恩逕自下車,等同行人跟著也下車,坐到引擎蓋上靜默地眺望了遠山半晌,才開口觸及這段期間以來一直避而不談的疑慮。
「那場車禍後,我根本不可能活得下來。」
「…………。」
將視線從眼前的壯大山景移回到鄰人,在落日的黃光下,依舊蒼白的側臉讓山姆回想起他在病床上重度昏迷時的情景。
「可是,我卻奇跡似的康復,五分鐘後爸就莫名其妙地死了,寇特槍也跟著不見。」
「迪恩……。」
「我知道你也一直這樣猜想。」
凝視遠方的雙眸無神地眨動。
「就算不知道跟惡魔有無直接關係,都能確定爸是因我而死。」
「我們不能確認……。」
「山姆。」
要返回巢穴的鳥群從紅色的天際飛過,目送那景象的眼眸泛著光。
「我不該活過來。」
「…………。」
「我已經死了,當時就該死了。」
「…………。」
「應該讓我走了就算了。」
「…………。」
「你想知道這陣子我在煩什麼,就是這樣。」
臉偏向同伴,下了結語,迪恩將視線移回他同樣也望著的遠山,沒有交談,待夕日完全沒入山頭,寥寥經過的車都開啟大燈後,才滑下引擎蓋,一派輕鬆地提議。
「快走吧,得送你去醫院,這時間大概也只能掛急診了。」
「迪恩。」
「怎樣?」
被叫住而一回頭,看到了在昏暗中微低的側臉。
「這陣子,我一直在想,比起老爸──」
「…………。」
「或許走的是你也好,對你我都好。」
「────!」
無視黑暗中傳來的嚥氣聲,山姆從車上滑下站到地面,轉身面對僵住的男人。
「只是永遠昏迷也好。」
「山米,你──」
「算了,忘掉吧。我手痛死了,快點去醫院。」
只跨兩步就到車旁的高挑男人,笨拙地用左手開了門後坐進去。
呆愣在原地片刻,迪恩才握緊拳,深吸一口氣,隨後上車。
*
「那個庸醫,居然沒知會就給我打了鋼釘!」
「沒辦法,你腕骨裂了,總是得固定骨頭,我可沒時間等你的身體自己修復。」
原以為上好石膏拿了止痛藥就能解決的山姆,一進急診室,X光一照,就直接送進了開刀房。兩小時後出來、聽醫囑、拿藥、離開醫院上路、到如今登記好旅館入房的整個過程,都不停止碎碎抱怨。
「痛死了──!」
比起實際的痛感,上石膏前偶然瞥到露出的鋼釘頭所形成的視覺衝擊,才是哀叫的真正主因。
「那麼怕痛,剛才止痛藥為什麼不多買些?」
將藥袋中的抗生素、胃藥與止痛藥瓶排開在兩張床間的床頭櫃,迪恩調侃。
坐在床邊的傷患白了他一眼。
「止痛藥吃多我會噁心想吐,全身無力。」
「你有夠娘!吃個藥問題都那麼多!」
「多數人都會有同樣的反應,就像抗生素一定會引起腸胃不適一樣!」
「好啦好啦,不想吃藥,至少就不要喊痛,吵死了!」
迪恩只有放棄的攤手。
如果是打鬥或獵殺時受的傷,再怎麼嚴重他都不會吭一聲,可是進手術室的感性似乎另當別論。
終於閉嘴,山姆從上車後就想用繃帶端露出的指尖,將左手腕的住院腕環取下,因夾不住而一直滑掉,看他那笨樣也看煩了,才出手幫忙。
「謝了……。」
把外套也脫下交出去,鞋襪與牛仔褲都踢掉,床罩也踢掉,已受夠的傷患躲到涼爽的被單下後一躺,眼睛一閉就想睡。
「室溫會不會太低?」
「不用,再調低點吧。」
術後發炎使然,全身躁熱,額際也涔涔滲汗。
「好吧,可是要蓋好被。那我關燈了。」
「…………。」
沒有回答,全心只想趕快睡下,無窗的簡陋室內,燈一全滅就是徹底的黑暗,意識即將沉沒之際,因碰觸臉部的溫熱感觸而又清醒。
「……迪恩?」
半開眼的朦朧中,藉著浴室門流露出的微弱黃光,隱約看到了他的臉,纖維的質感擦過臉與額頭,移到頸部,瞬間,比夢甚至比現實都還清晰的畫面閃進腦海,顧不得會扯到傷口,山姆整個人從床上跳起來。
拿著熱毛巾的男人訝異地眨了眨眼。
「我還以為你睡了。」
「你在做什麼!」
「擦澡。剛那俏護士還打算如果住院就幫你擦,可是你這傢伙急吼吼地只顧著出院,她還交待不要忘了,說你今晚會冒很多汗,一不小心就會感冒。」
「我自己來!」
趕緊將毛巾搶過來,才發現單手沒法將套頭衫脫下,只有不情願地再借他的手幫忙,一脫下才發現都已汗溼。
「沒有點滴,只靠口服藥的效力比較慢,就告訴你要至少住院一晚。」
「不要。今晚一過就沒事了。」
「……難怪醫生最討厭你這種病人。」
一邊鬥嘴一邊笨拙地用左手拿毛巾擦拭發燙的軀幹跟四肢,確實比先前舒爽許多,山姆放鬆地呼了一口氣,將毛巾丟給等在一旁的迪恩,讓他拿去洗,躲回被窩要再繼續睡時,肩膀又被拍了一下。
「……還有事嗎?」
「翻身過去。」
累得不想再抵抗,只有乖乖背向他,熱毛巾從頸後熟練地擦過整個背。
同樣的經驗曾有過幾次,生病時父親不見得在身邊的成長過程,容易發燒的自己一向只能靠他照顧。茫茫然想著今昔的心情差異,舒服得快入睡時,從背後潛入褲頭的感觸把睡意趕到天邊。
腦筋急轉清明,馬上轉身用左手抓住還想再擦拭的手腕,一連串的動作迅速到額際一陣爆發性的刺痛,。
「住手。」
「────!」
「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也不想問,總之,馬上住手。」
「…………。」
就算握住臂膀的力道強到骨頭喀吱作響,迪恩沒有作聲,雙眸安靜地凝視而來。
從他的反應,馬上理解這些日子的猜想沒有錯,山姆的心底湧上陣陣狂怒。
「為什麼──!」
怒氣灌滿胸腔,氣到幾乎說不出話。
「山米……。」
「別叫我山米!你為什麼──」
「…………。」
「你為什麼要這樣逼我!」
「…………。」
「你覺得這樣很好玩嗎?看我的反應?」
「不是。」
「那你這些日子的舉動是怎麼一回事!」
「…………。」
「我說過不會碰你,不代表對你就沒感覺了!」
「…………。」
「這樣戲弄,看我掙扎,你很高興嗎?」
「不。」
「你明知道我想要你,想要到無法自拔──」
「…………。」
「到希望你死才能解脫的程度!」
吼出怎麼都不想承認的事實。從他在病床上瀕死時,就在腦際繚繞許久的模糊概念,醒悟的瞬間免不了的猛烈自責過,還是無法否認心底有某處深切地如此期望,越期望也越絕望,明知是徹底的背叛,依然無法不去想。
「我知道。」
彷彿洪水般決堤的激情,此時才愕然止住,接連湧上的是比怒氣還更具破壞力的情緒。
「你知道?你知道還折磨我──?」
手傷同時也開始劇痛,痛到緊揪起眼,卻流不出淚水,只有嗓音顫抖到幾乎不成聲。
「就因為我破壞了手足關係,你就那麼恨我嗎……!」
「我從來沒恨過你。」
「那你為什麼那麼殘忍!」
「山姆。」
「算了!你不用解釋!反正打一開始就是我的錯!」
眼眶發痠到脹痛,山姆別開臉,想迴避他冷靜的讓人害怕的視線。
「我是故意的。」
突如而來的表白。
「…………什麼?」
「我是故意逼你的,想把你逼走。」
「────!」
連發怒跟反駁的話語都吐不出,只能張著嘴,凝視殘酷的男人。與依舊躁熱冒汗的表皮相對,腦中與體內都冰寒的刺痛。
伸出手,迪恩輕撫他已整個僵白的臉,昏黃的微弱照明下,如女孩般柔和的五官顯得更不堪一擊。
「可是,你這呆子還是在這。」
「…………。」
「還是在我身邊。」
交談開始後初次伏下眼,平淡地吐訴。
「這些日子我一直當自己是半死人,表現得也比死人還渾蛋。」
「…………。」
「你沒必要忍受這些,尤其現在爸走了,惡魔也跑了,你大可以一走了之。」
「……事情並沒有解決。」
無奈地點了點頭,迪恩再繼續接話。
「沒錯,可是誰知道是否會有轉機,就算有,是一個月後?一年後?還是十年後?」
「…………。」
「你有別條路可以走,沒必要瞎耗在這件事上。」
「…………。」
「我可以獨自解決,反正這輩子我也只為這件事而活。」
「這不只是你自己的問題而已!」
「看吧,一旦明講,你根本就不會睬我。」
「────!」
「再說,我…現在…往後可能都不會太正常,會很渾蛋,你能走就走……」
「在說什麼傻話!我更不可能丟下現在的你!」
彷彿一受衝擊就會整個碎裂開的精神狀態。
早已察知體內隱隱崩解的裂痕,迪恩沒辦法反駁,只能默默回視。
「……好吧,迪恩,我終於瞭解你在想什麼了,你想放我走──」
「對。」
「可是,有需要做到這地步嗎!」
壓抑的怒火再度燃起。
「你非得那樣貶低自己又傷害我嗎!明明有其他──」
「其他什麼辦法!用說的用勸的用哭的或是痛扁你一頓嗎!還是像丟狗貓一樣,把你載到荒郊野外丟了就跑!」
「────!」
「沒有用吧!把你丟到外太空都沒有用!你比我還清楚不是嗎!看看現在,就算你已經快崩潰,都還是死待在我身邊!」
毫無轉折餘地的當頭痛罵,換來一陣靜默。
「你以為我想那樣逼你嗎!」
「…………。」
「對付你這呆頭鵝,根本沒有其他方法!」
顫抖著嘴唇片刻,山姆才吞吞吐吐接話。
「……我做不到,如果你跟之前一樣,只是沒腦袋跟玩世不恭,那我可能早就走了,可是現在的你……我做不到……。」
無法想像一旦背過身的後果,可確定比化為鹽柱還糟。
「……我知道了,我不會再逼你了。抱歉。」
看著他無力的頹然模樣,放棄地嘆了一口氣,迪恩喃喃道歉。
因過度疲倦與激情,加上傷口的劇痛再次傳進感官,山姆的頭已嗡嗡作響到眼花。
「迪恩,可以給我藥嗎,我想之前的藥效已經退了。」
「拿去吧。」
接過水與藥,囫圇吞下後,心理作用使然,馬上就好過了一點,想換上乾淨衣服,汗又汩汩滲出,只有拉起被單包好身體,閉起眼再睡下。
「山姆。」
累到無力回覆呼喚,想裝睡時,感受到了貼住嘴的溫暖感觸,還來不及思考是怎麼一回事,濕熱的舌塊探進口腔。
「────!」
想猛力推開跟著挨近的身體,肩膀已被牢牢按住,只剩非慣用手的力道,完全不足以應付強健的男人,還有一招,然而,就算處於最負面的激情之中,山姆依然沒辦法去狠咬在嘴裡探觸的柔軟肉塊,只有縮起舌根不去應合,直到來回舔著牙床與口腔頂部的耐心挑逗,逐漸融化頑固的決心,小心翼翼地伸出舌尖一試探,馬上就被捲走。
一度懷疑是出於同情的疑慮,馬上就煙消雲散。像是吞噬般的強吻,從口內向外襲捲整個口鼻部,上唇包括鼻尖被輕咬後,嘴輕吸過一次又再貼合,碰觸的肌膚可清楚感受鬍尖的刺痛,濕黏的吸吮聲與喘息迴響在密閉空間,濕熱舌塊的相互刺激,激出大量唾液,在口腔與舌間交流來去,最後被在上頭的男人吸走,整個吞下,雙唇才分開,眨動的睫毛掃過臉頰。
「迪恩……,你──」
腦筋終於能運作時,山姆已喘不過氣,也說不出話。
「我不會再逼你。」
「…………。」
「你也不用再忍了。」
「────!」
「相信我。」
俯身再愛咬一次起伏的裸露喉頭,迪恩感受身下幾乎可直接耳聞的心搏,輕笑著補充。
「這好像對傷患是很不好的刺激,等你傷好再說吧。」
順了順山姆亂糟糟的髮絲,將已半乾的毛巾摺到乾淨的面,再擦過他整張臉,才撐起身要離開。
「迪恩。」
進浴室前被叫住,納悶地一回頭。
「我沒辦法完全相信你。」
「……我知道,反正我也不急。」
不當一回事地往後揮了揮手,就進了浴廁,反手關上門。
沒有任何照明的室內,只剩門縫下的一條光。
凝視著那光絲,房中剩下的唯一意識逐漸沉入黑暗中。
「怎麼──!」
一回到來頭路,映入眼簾的難以置信景像,讓雙眼不由得睜大。
剛才還平靜談完話的大哥正發狂似地,以扳手重創一向視之如命的愛車。
若怒氣與力道能以肉眼目睹,想必就是這樣的畫面吧。
在幾乎致死的嚴重車禍中被撞得歪七扭八的Impala,隨著一次一次重擊的悶聲與刺耳的金屬磨擦音,如今更是破壞的面目全非,一向黑亮的鈑金也頹成斑駁的灰石色。
說不出話,只能呆愣在原地旁觀。直到發洩至一個極限,迪恩終於汗水淋漓地放下扳手,兩手撐在車體上喘氣為止,山姆才靜悄悄地後退離去。
走到無人煙的回收小屋,將背貼著水泥牆,頭往後一靠,重重喘了一口氣,雙眼也闔上,任憑帶著機油與鐵鏽味的冷風吹過身邊,吸進鼻腔。
結果,什麼事都沒解決。
惡魔跑了,父親死了,寇特槍也沒了,只剩下各種似是而非的疑雲。
接下來該做什麼,也完全沒有頭緒,徹徹底底地走進了死胡同。
抬起手,將被風吹亂的瀏海撥到後頭,隨之整理了一下思緒,凝視灰敗的天色好一會兒,山姆才撐起身,準備面對接下來的人生。
「迪恩!快住手!」
才離開位子去了廁所五分鐘,一回到酒吧,山姆又被捲入同行人惹起的騷動,在翻倒的桌椅、破碎的杯盤與滿地滾的混混中,重覆著千篇一律的拉扯動作跟說辭。
「山米你不要插手!我一定要教訓這些人渣!」
「你每次都這樣說!」
一邊回嘴一邊拚命把還想撲上前繼續幹架的迪恩拖向門口,從他上身傳出的酒氣來判斷,應該被潑了至少半品脫的波本。
「這次又是什麼?他們故意撞你?翻倒你的酒杯?還是踹了你一腳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別把我當歇斯底里的女人應付!」
「你比女人還糟糕!」
回手抓住勸架者頭髮的反抗力道,是完全不留餘地的強壯且蠻橫。忍受頭皮被拉扯的疼痛,山姆努力把手腳亂動的男人架出酒吧,從他的口袋中掏出鑰匙開了車門,將大包袱整個丟到後座關好,趕緊坐進駕駛座。
「────!搞什麼!」
爬起身想再衝回酒吧的迪恩,因車子突然發動,趕緊再關上車門。
從即時就可發動上路的絕佳車況,完全看不出車子前陣子還是一堆破銅爛鐵。修復好後初次握住方向盤的山姆,不由得分心地感嘆,但並沒維持多久。
「山姆!你這混蛋!」
後頭被巴了一下。
「夠了!你可不可以到一個地方能不惹事生非啊!」
「我只是正常反應!你沒看到那些傢伙剛才──」
「你不過是沒有吸血鬼跟惡魔可找麻煩,才改找人類罷了!」
「────!」
騷動的氣息終於稍平息,取而帶之的是生滿整個車廂的悶氣。
不用看照後鏡,都想見他現在一定是叉起手直瞪視窗外,一臉賭氣的模樣,沉默片刻後,山姆才盡可能平靜地開口。
「你知道,用暴力去發洩不會比較好過。」
「我沒打算要好過!」
「那至少別讓我難過!」
「…………。」
悶氣終於稍消弭了些。
暫時不想多交談,山姆將思緒移到前幾天的事件。那時因對手是吸血鬼,迪恩轉眼間就直接擊殺之的快狠準,完全讓人措手不及,縱然後來有被那批吸血鬼立誓不傷人的誠意給打動,對異族的觀念也有所改變,但在沒其他發洩目標的現況下,怨氣與敵意直接轉換到同種,在某些意義上反而更棘手。
「吸血鬼至少會直接化成灰……」
「嗯?你說什麼?」
「沒什麼……。」
不是不能理解他的怨氣之深,跟老是質疑家教的自己不同,將父親的一言一行奉為人生圭臬的迪恩,同樣是喪父,受到打擊的層次截然不同。
尤其,父親走時的跡象是那麼──
「山姆。」
後頸突然拂過一陣熱氣,整個人跳起來。
「什…什麼?」
以為又要被教訓,山姆下意識地踩下油門以加速。
將下巴靠在他頭旁椅背的迪恩只是懶懶地問。
「我們現在要去哪?」
「……問倒我了。」
才剛安置好無害的吸血鬼族群,也打電話問過情報中心的哈維酒館,確認並沒什麼異常事件。不需要再找父親,也沒有寇特槍的下落,更不知道死對頭惡魔死哪去了,這幾天才會遊手好閒到迪恩沒事去找架打的地步。
看了一下天色,黑夜也快融入四周的陰暗山林,因州政府的預算使然,一直到州界的整段公路都沒路燈。
「到下一個城鎮就找地方歇腳好了。」
「也好。對了,看到藥房時停一下。」
「要補什麼東西嗎?」
「急救箱的貼布。剛在酒館被個傢伙用碎酒瓶捅了一下背,我想是掛彩了。」
「什麼!」
忍不住踩死煞車,後頭差點撞上的皮卡大力地叭了一聲,從旁邊超車呼嘯而過,夾雜一連串不用開窗都清晰無比的謾罵。
沒有心情將車停到路邊,山姆整個回身,質問一臉無所謂的男人。他在黑套頭衫之外加的毛襯衫是鐵灰色,一片慌亂又加上天色將暗,不容易留意到傷勢,即使有血氣也被衣物吸收的酒氣給蓋住了,如今仔細一看,捲起的袖口下,裸露的手腕有幾條血痕與劃傷。
「你怎麼不早說!」
「我早說一定要教訓那些混蛋,是你拉住我的。」
「不是那……你滿腦子只有以牙還牙嗎!」
「老弟,是加倍奉還才對。」
多說無益,山姆只有搖搖頭,再繼續發動車子,趕緊要到下一個城鎮找尋藥房與落腳處。
一進到汽車旅館的房間,行李放好後,山姆就把急救箱與補買的貼布拿出。
「坐到這,先消毒傷口──你要去哪?」
跟著進房的迪恩脫了鞋跟外衣後,直接進了浴室,沒多久就傳來蓮蓬頭的灑水聲。
愣了一下,山姆才衝上前敲門,叫嚷著。
「迪恩!你不能先洗澡!會發炎!」
「傷口沒那麼嚴重啦!馬上好!」
隔著水聲的叫囂回去,完全不理會仍在砰砰敲打的門聲,終於將汗水與潑上身的酒都沖刷乾淨後,迪恩才悠閒地晃出來。
「好了。」
將單薄的大毛巾繫在腰間,露出滿足的笑容後就到床邊坐下。
「應該只有皮肉傷,你幫我看一下。」
無視已快從氣急敗壞轉變為暴跳如雷的男人,只是逕自指了指右肩胛骨,側身將傷口示意給他看。
「…………。」
咬咬牙,山姆緊繃著臉,坐到床的另一側,檢視傷勢。
「只有破皮,消毒後再貼起來,以你的回復速度,差不多一週就會收口。」
「果然是皮肉傷。雖然不嚴重,還真痛。」
「直接傷在骨頭上的關係吧,如果是肌肉上就會好一點。不要動……」
「────!」
酒精直接抹上傷口的強烈刺痛感,讓整個身子震顫了一下,之後雖盡力保持不動,還是不住吐出細微的呻吟。
只是草率擦乾的濕髮不停滑下水珠,沿著背部起伏的肌肉落至毛巾邊緣,山姆蹙起眉,拿起一塊沾了酒精的紗布,把整片都擦過,確保不會感染,才將傷口仔細地貼上免縫膠布。
「這樣應該沒問題了,手部的傷你自己來。我要出去買晚餐,沒意見吧。」
「喂,你不幫我嗎!」
「無聊幹架弄出的傷,我幫你處理到這地步就很夠意思了。」
不以為然地冷笑一聲,山姆背過身走出房門。
搔了搔頭,將身體再整個擦乾,衣服穿上,迪恩動手處理其他傷勢,完工後,同行人跟晚餐都還沒回來,不由得瞥了一眼浴室門,方才明明就只是半掩,他卻一直站在外頭拚命敲著。
*
沒想到探訪母親墳墓的旅程,會變成兩種類型的活死人片相加再除以二的獵殺行動,在等殭屍女孩的家人出來應門時,山姆漫不經心地想。
打算將父親留下的軍籍牌送還給母親,好不容易說動迪恩同意此行,雖然知道他滿心不情願,好歹是沒料到比起掃墓,他的注意力會放在其他墳塚的異狀上,墓地周遭長不出草木是很可疑,只是時機與地點未免太湊巧,才會認為他只是想找個分心的藉口以忽視近來的苦惱與葛藤,沒想到調查後發現是真的死人復活事件。
──如果讓他分心能解決問題,那也就算了。
明明就快崩潰,還死命硬撐,裝硬漢不談不理會的頑固態度,讓山姆傷透腦筋,好幾次地想激他開口,最後都淪為醜惡的吵架或賭氣,已經到了衷心認為就算是兄弟也不需委屈至此的地步。
在心裡嘆一口氣時,身為學者的老先生出來應門了,因棺木中的復活符咒取自於他授課的文獻上,就算並非直接,也可確定與他女兒的復生事件多少有牽連,在山姆要開口套話前,就已被搭檔的攻擊性指控給嚇到。雖然說迪恩並不擅長應付老人家,也從不會有如今的粗魯與莽撞。
「死掉的人就該讓他繼續死!」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復活的根本不是你女兒,是種邪惡到讓生物腐爛的東西!你沒看過禁入墳場嗎!」
「你瘋了!」
「迪恩,夠了!」
眼角瞥到驚恐不已的學者已拿起電話要報警,只有趕緊唐塞,拉著同伴要閃人。就算不及打架時的衝動與猛烈,他如今的怒氣要更來得具攻擊性且兇暴,等平靜下來,才開始分析剛才的觀察。
「迪恩,我想她父親不是始作俑者。」
「你怎麼知道?」
「剛那房子裡的花草都很健康,完全沒有殭屍出沒會造成的瘴氣影響。」
「那會是誰?」
能接觸到相關文獻的相關人員,只剩暗戀死者的助教,在釐清前因後果後,知道為情所困的那傢伙不會輕易交出死而復活的心上人,只有設下計謀,引復活的死者到她原先的墓地好作個了結。
身著白色殮衣的清瘦身影一出現,與生人無異的行動與思路模式,確實很有禁入墳場中,保有大半生前遺影的亡者風味。
逃竄她的追殺時,山姆想回憶那部片中解決活死人的絕招。
「好像……沒有…………?」
跟生者最接近的設定,反而最難解決,或許是因生時執念最強的緣故,與如今的狀況也很像。
跌倒在地,快被女殭屍抓到的千鈞一髮之際,即時擊發的銀彈停下她的腳步,往後倒的僵直身軀剛好跌進墓穴,待她還來不及反應,迪恩俐落地跟著跳下,反手以木樁將亡者釘死在棺木中。
就算還籠罩在烏煙瘴氣與心煩意亂的陰影下,霸氣中帶著優雅的流暢動作一如以往,如果不是身為倒霉的誘餌,山姆會有更多心情欣賞。
之後就是例行公事的燒骨、埋墳跟逃之夭夭,若這工作需要列執行準則的話,那一定要將乾骨與完屍的處理流程分章敘述。──禁不住心裡犯嘀咕,再咳了幾次,想將蛋白質與防腐劑燃燒的臭味咳出體外,還是沒用,只有搖下車窗,透氣也好。
「…………好痛!」
搖下窗的右手一陣劇痛。
「怎麼了?」
「我想我的手斷了……。」
逃竄時一摔在地上的瞬間就有感覺了,之後由於還是能使用工具與正常捏握,就只是存疑而已,山姆試著轉動手腕,一陣錯開的裂痛,不由得皺起眉,跟扭到的扯痛完全不同,這就勢必要到醫院照X光才行了,想到會隨之產生的開銷與麻煩,就一陣沮喪,此時,車子突然無預警地停駛到無人煙的山路邊。
「迪恩?」
沒有理會呼喚,拉起手煞車後,迪恩逕自下車,等同行人跟著也下車,坐到引擎蓋上靜默地眺望了遠山半晌,才開口觸及這段期間以來一直避而不談的疑慮。
「那場車禍後,我根本不可能活得下來。」
「…………。」
將視線從眼前的壯大山景移回到鄰人,在落日的黃光下,依舊蒼白的側臉讓山姆回想起他在病床上重度昏迷時的情景。
「可是,我卻奇跡似的康復,五分鐘後爸就莫名其妙地死了,寇特槍也跟著不見。」
「迪恩……。」
「我知道你也一直這樣猜想。」
凝視遠方的雙眸無神地眨動。
「就算不知道跟惡魔有無直接關係,都能確定爸是因我而死。」
「我們不能確認……。」
「山姆。」
要返回巢穴的鳥群從紅色的天際飛過,目送那景象的眼眸泛著光。
「我不該活過來。」
「…………。」
「我已經死了,當時就該死了。」
「…………。」
「應該讓我走了就算了。」
「…………。」
「你想知道這陣子我在煩什麼,就是這樣。」
臉偏向同伴,下了結語,迪恩將視線移回他同樣也望著的遠山,沒有交談,待夕日完全沒入山頭,寥寥經過的車都開啟大燈後,才滑下引擎蓋,一派輕鬆地提議。
「快走吧,得送你去醫院,這時間大概也只能掛急診了。」
「迪恩。」
「怎樣?」
被叫住而一回頭,看到了在昏暗中微低的側臉。
「這陣子,我一直在想,比起老爸──」
「…………。」
「或許走的是你也好,對你我都好。」
「────!」
無視黑暗中傳來的嚥氣聲,山姆從車上滑下站到地面,轉身面對僵住的男人。
「只是永遠昏迷也好。」
「山米,你──」
「算了,忘掉吧。我手痛死了,快點去醫院。」
只跨兩步就到車旁的高挑男人,笨拙地用左手開了門後坐進去。
呆愣在原地片刻,迪恩才握緊拳,深吸一口氣,隨後上車。
*
「那個庸醫,居然沒知會就給我打了鋼釘!」
「沒辦法,你腕骨裂了,總是得固定骨頭,我可沒時間等你的身體自己修復。」
原以為上好石膏拿了止痛藥就能解決的山姆,一進急診室,X光一照,就直接送進了開刀房。兩小時後出來、聽醫囑、拿藥、離開醫院上路、到如今登記好旅館入房的整個過程,都不停止碎碎抱怨。
「痛死了──!」
比起實際的痛感,上石膏前偶然瞥到露出的鋼釘頭所形成的視覺衝擊,才是哀叫的真正主因。
「那麼怕痛,剛才止痛藥為什麼不多買些?」
將藥袋中的抗生素、胃藥與止痛藥瓶排開在兩張床間的床頭櫃,迪恩調侃。
坐在床邊的傷患白了他一眼。
「止痛藥吃多我會噁心想吐,全身無力。」
「你有夠娘!吃個藥問題都那麼多!」
「多數人都會有同樣的反應,就像抗生素一定會引起腸胃不適一樣!」
「好啦好啦,不想吃藥,至少就不要喊痛,吵死了!」
迪恩只有放棄的攤手。
如果是打鬥或獵殺時受的傷,再怎麼嚴重他都不會吭一聲,可是進手術室的感性似乎另當別論。
終於閉嘴,山姆從上車後就想用繃帶端露出的指尖,將左手腕的住院腕環取下,因夾不住而一直滑掉,看他那笨樣也看煩了,才出手幫忙。
「謝了……。」
把外套也脫下交出去,鞋襪與牛仔褲都踢掉,床罩也踢掉,已受夠的傷患躲到涼爽的被單下後一躺,眼睛一閉就想睡。
「室溫會不會太低?」
「不用,再調低點吧。」
術後發炎使然,全身躁熱,額際也涔涔滲汗。
「好吧,可是要蓋好被。那我關燈了。」
「…………。」
沒有回答,全心只想趕快睡下,無窗的簡陋室內,燈一全滅就是徹底的黑暗,意識即將沉沒之際,因碰觸臉部的溫熱感觸而又清醒。
「……迪恩?」
半開眼的朦朧中,藉著浴室門流露出的微弱黃光,隱約看到了他的臉,纖維的質感擦過臉與額頭,移到頸部,瞬間,比夢甚至比現實都還清晰的畫面閃進腦海,顧不得會扯到傷口,山姆整個人從床上跳起來。
拿著熱毛巾的男人訝異地眨了眨眼。
「我還以為你睡了。」
「你在做什麼!」
「擦澡。剛那俏護士還打算如果住院就幫你擦,可是你這傢伙急吼吼地只顧著出院,她還交待不要忘了,說你今晚會冒很多汗,一不小心就會感冒。」
「我自己來!」
趕緊將毛巾搶過來,才發現單手沒法將套頭衫脫下,只有不情願地再借他的手幫忙,一脫下才發現都已汗溼。
「沒有點滴,只靠口服藥的效力比較慢,就告訴你要至少住院一晚。」
「不要。今晚一過就沒事了。」
「……難怪醫生最討厭你這種病人。」
一邊鬥嘴一邊笨拙地用左手拿毛巾擦拭發燙的軀幹跟四肢,確實比先前舒爽許多,山姆放鬆地呼了一口氣,將毛巾丟給等在一旁的迪恩,讓他拿去洗,躲回被窩要再繼續睡時,肩膀又被拍了一下。
「……還有事嗎?」
「翻身過去。」
累得不想再抵抗,只有乖乖背向他,熱毛巾從頸後熟練地擦過整個背。
同樣的經驗曾有過幾次,生病時父親不見得在身邊的成長過程,容易發燒的自己一向只能靠他照顧。茫茫然想著今昔的心情差異,舒服得快入睡時,從背後潛入褲頭的感觸把睡意趕到天邊。
腦筋急轉清明,馬上轉身用左手抓住還想再擦拭的手腕,一連串的動作迅速到額際一陣爆發性的刺痛,。
「住手。」
「────!」
「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也不想問,總之,馬上住手。」
「…………。」
就算握住臂膀的力道強到骨頭喀吱作響,迪恩沒有作聲,雙眸安靜地凝視而來。
從他的反應,馬上理解這些日子的猜想沒有錯,山姆的心底湧上陣陣狂怒。
「為什麼──!」
怒氣灌滿胸腔,氣到幾乎說不出話。
「山米……。」
「別叫我山米!你為什麼──」
「…………。」
「你為什麼要這樣逼我!」
「…………。」
「你覺得這樣很好玩嗎?看我的反應?」
「不是。」
「那你這些日子的舉動是怎麼一回事!」
「…………。」
「我說過不會碰你,不代表對你就沒感覺了!」
「…………。」
「這樣戲弄,看我掙扎,你很高興嗎?」
「不。」
「你明知道我想要你,想要到無法自拔──」
「…………。」
「到希望你死才能解脫的程度!」
吼出怎麼都不想承認的事實。從他在病床上瀕死時,就在腦際繚繞許久的模糊概念,醒悟的瞬間免不了的猛烈自責過,還是無法否認心底有某處深切地如此期望,越期望也越絕望,明知是徹底的背叛,依然無法不去想。
「我知道。」
彷彿洪水般決堤的激情,此時才愕然止住,接連湧上的是比怒氣還更具破壞力的情緒。
「你知道?你知道還折磨我──?」
手傷同時也開始劇痛,痛到緊揪起眼,卻流不出淚水,只有嗓音顫抖到幾乎不成聲。
「就因為我破壞了手足關係,你就那麼恨我嗎……!」
「我從來沒恨過你。」
「那你為什麼那麼殘忍!」
「山姆。」
「算了!你不用解釋!反正打一開始就是我的錯!」
眼眶發痠到脹痛,山姆別開臉,想迴避他冷靜的讓人害怕的視線。
「我是故意的。」
突如而來的表白。
「…………什麼?」
「我是故意逼你的,想把你逼走。」
「────!」
連發怒跟反駁的話語都吐不出,只能張著嘴,凝視殘酷的男人。與依舊躁熱冒汗的表皮相對,腦中與體內都冰寒的刺痛。
伸出手,迪恩輕撫他已整個僵白的臉,昏黃的微弱照明下,如女孩般柔和的五官顯得更不堪一擊。
「可是,你這呆子還是在這。」
「…………。」
「還是在我身邊。」
交談開始後初次伏下眼,平淡地吐訴。
「這些日子我一直當自己是半死人,表現得也比死人還渾蛋。」
「…………。」
「你沒必要忍受這些,尤其現在爸走了,惡魔也跑了,你大可以一走了之。」
「……事情並沒有解決。」
無奈地點了點頭,迪恩再繼續接話。
「沒錯,可是誰知道是否會有轉機,就算有,是一個月後?一年後?還是十年後?」
「…………。」
「你有別條路可以走,沒必要瞎耗在這件事上。」
「…………。」
「我可以獨自解決,反正這輩子我也只為這件事而活。」
「這不只是你自己的問題而已!」
「看吧,一旦明講,你根本就不會睬我。」
「────!」
「再說,我…現在…往後可能都不會太正常,會很渾蛋,你能走就走……」
「在說什麼傻話!我更不可能丟下現在的你!」
彷彿一受衝擊就會整個碎裂開的精神狀態。
早已察知體內隱隱崩解的裂痕,迪恩沒辦法反駁,只能默默回視。
「……好吧,迪恩,我終於瞭解你在想什麼了,你想放我走──」
「對。」
「可是,有需要做到這地步嗎!」
壓抑的怒火再度燃起。
「你非得那樣貶低自己又傷害我嗎!明明有其他──」
「其他什麼辦法!用說的用勸的用哭的或是痛扁你一頓嗎!還是像丟狗貓一樣,把你載到荒郊野外丟了就跑!」
「────!」
「沒有用吧!把你丟到外太空都沒有用!你比我還清楚不是嗎!看看現在,就算你已經快崩潰,都還是死待在我身邊!」
毫無轉折餘地的當頭痛罵,換來一陣靜默。
「你以為我想那樣逼你嗎!」
「…………。」
「對付你這呆頭鵝,根本沒有其他方法!」
顫抖著嘴唇片刻,山姆才吞吞吐吐接話。
「……我做不到,如果你跟之前一樣,只是沒腦袋跟玩世不恭,那我可能早就走了,可是現在的你……我做不到……。」
無法想像一旦背過身的後果,可確定比化為鹽柱還糟。
「……我知道了,我不會再逼你了。抱歉。」
看著他無力的頹然模樣,放棄地嘆了一口氣,迪恩喃喃道歉。
因過度疲倦與激情,加上傷口的劇痛再次傳進感官,山姆的頭已嗡嗡作響到眼花。
「迪恩,可以給我藥嗎,我想之前的藥效已經退了。」
「拿去吧。」
接過水與藥,囫圇吞下後,心理作用使然,馬上就好過了一點,想換上乾淨衣服,汗又汩汩滲出,只有拉起被單包好身體,閉起眼再睡下。
「山姆。」
累到無力回覆呼喚,想裝睡時,感受到了貼住嘴的溫暖感觸,還來不及思考是怎麼一回事,濕熱的舌塊探進口腔。
「────!」
想猛力推開跟著挨近的身體,肩膀已被牢牢按住,只剩非慣用手的力道,完全不足以應付強健的男人,還有一招,然而,就算處於最負面的激情之中,山姆依然沒辦法去狠咬在嘴裡探觸的柔軟肉塊,只有縮起舌根不去應合,直到來回舔著牙床與口腔頂部的耐心挑逗,逐漸融化頑固的決心,小心翼翼地伸出舌尖一試探,馬上就被捲走。
一度懷疑是出於同情的疑慮,馬上就煙消雲散。像是吞噬般的強吻,從口內向外襲捲整個口鼻部,上唇包括鼻尖被輕咬後,嘴輕吸過一次又再貼合,碰觸的肌膚可清楚感受鬍尖的刺痛,濕黏的吸吮聲與喘息迴響在密閉空間,濕熱舌塊的相互刺激,激出大量唾液,在口腔與舌間交流來去,最後被在上頭的男人吸走,整個吞下,雙唇才分開,眨動的睫毛掃過臉頰。
「迪恩……,你──」
腦筋終於能運作時,山姆已喘不過氣,也說不出話。
「我不會再逼你。」
「…………。」
「你也不用再忍了。」
「────!」
「相信我。」
俯身再愛咬一次起伏的裸露喉頭,迪恩感受身下幾乎可直接耳聞的心搏,輕笑著補充。
「這好像對傷患是很不好的刺激,等你傷好再說吧。」
順了順山姆亂糟糟的髮絲,將已半乾的毛巾摺到乾淨的面,再擦過他整張臉,才撐起身要離開。
「迪恩。」
進浴室前被叫住,納悶地一回頭。
「我沒辦法完全相信你。」
「……我知道,反正我也不急。」
不當一回事地往後揮了揮手,就進了浴廁,反手關上門。
沒有任何照明的室內,只剩門縫下的一條光。
凝視著那光絲,房中剩下的唯一意識逐漸沉入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