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ntimental ~ 多愁善感
「我有媽媽嗎?」
早知這問題終有一天會出現,卻從未準備好答案。
大眼睛認真地望著自己,約翰再次深刻體會單親養育子女的苦惱。
「有呀,當然有,只是她不能跟我們在一起……。」
再怎麼心如鐵石的硬漢,也難以跟五歲的小兒子解釋死亡。
粗糙的大手輕撫山米柔順的瀏海,再拍拍蓋妥的毯子。
「為什麼不能跟我們在一起?媽咪不喜歡我們嗎?」
不在一起就代表討厭的幼兒理論。
男孩睜大的眼噙著受傷的淚光,讓想打馬虎眼過去的父親怔了一下。
要跟小孩解釋死亡是很困難,但好歹並非面對死亡,而是處於已發生許久的現實之中,與其用童話故事欺騙幼子,長大再曉以大義的茍且手段,或許直接講明,對他也比較好,也不會猜疑。
抓抓鬍子,打定主意後,約翰拉了把椅子坐到床邊,開始講述起奇幻但不浪漫的床邊故事。
「那是我第一次聽說關於媽的事,不消說,之後做了好幾天惡夢。」
即使省略掉細節,母親被火燒死在天花板的情節,在小孩心裡,跟半夜鬼上床的血床並差不了多少,山姆在嘴裡咕噥,瞄了一眼駕駛座的大哥。
一般會跟著抬槓或訕笑的輕浮男人,表現出異常的沉默,雖然從打算要前往羅倫斯市,回故居一探山姆腦中異像的究竟時,迪恩就已很不情願,但事態已解決要離開的如今,他還是繃著臉。
明知不會有悶哼之外的回應,山姆仍然喋喋不休。
意外目睹的母親身影,彷彿帶著生前的芳息,若追尋超自然現象的亡命人生有一點好處,能親眼見到她就是莫大的收穫。平常甚少觸及的兒時回憶也自然流洩而出,然而,不管內容再怎麼日常與懷舊,都得不到進一步的回應。
以為迪恩只是不想流於傷感,但隨著離開堪薩斯,沿路景觀越來越開闊,他還未恢復往常的調性,微蹙眉的端正側臉,只是全神貫注於眼前的道路。
山姆終於自討沒趣地住嘴,沉默壟罩車廂半晌後,迪恩突然提及接下來的案件,簡短地說明了委託人告知的內容。
「夢魔?」
「嗯,跟密蘇里分手時提到的,地點在科羅拉多,她使喚我們去解決,真是…我又不是她的走狗……!」
邊嘀咕著好使喚人的靈媒友人,邊從上衣內袋撈出一張剪報。
「空軍官校生聲稱受不了壓力,接連自殺?這年頭不想上戰場,想不開而尋短的狀況應該不稀奇吧。」
「密蘇里說駐校的心理醫師是她舊識,打電話跟她求救,聲稱事有蹊蹺。」
「怎麼知道是夢魔搞的鬼?」
就算跟靈媒師有往來,心理醫師也不該輕易將症狀認定為靈異現象。
「嘿,這就有趣了,是醫生把病患治一治,自己反而被纏上了,一被作祟,也鐵齒不下去了。」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現在去還來得及嗎?」
「總之去看看,若是淫魔之流的就好玩了。」
縱使斬妖無數,對出沒於床第間的惡魔仍存有遐想的獵鬼者,露出促狹的笑容。
*
「砂仙?撒砂讓小孩好睡的妖怪?」
「模樣就像揹著一個砂袋,我才認為可能是砂仙。」
黑眼圈已濃重得像掛在眼下的油袋,老醫生猛灌咖啡,拚命打起精神地描述事情經過。
談話時,枯瘦的指尖不停敲著身旁的茶几桌面。
一進門還沒說明來意,就先因來太晚而被訊了一頓,對這神經質的老頭已沒什麼好印象的兩兄弟,只有無視沒茶沒水的待客之道,耐著性子聽下去。
首先來向他求助的學生,聲稱是遭惡夢所困,在戰場上屍骨無存的夢每晚都準時上演,且就算醒來,血肉仍具體感受撕裂痛的歷歷如生,讓再頑強的神經都消受不了,專業諮詢幾次沒用後,就上吊的上吊,跳樓的跳樓。同樣症狀的學生雖接連出現,畢竟當下是處於真正的戰爭時期,原以為只是環境壓力導致的集體心理效應,就只是重覆固定的諮詢療程,直到治療者本身也中鏢為止。
「起初只是給一個患者進行睡眠時的腦波檢測,就是接上腦波儀以搜集他睡眠時的腦部運作圖表,只是很簡單的臨床觀察,沒想到就從那時開始……。」
似乎很累似地,老人揉了揉揪起的眼簾,往椅背一靠,沒再接話。
「然後?」
「呃,大夫您是在那時遇到…發現有什麼不對的嗎?」
手肘抵了一下已快失去耐心的搭檔,山姆清了清喉嚨,略提高音量,輕聲追問。
「……喔,對對,就是那時──」
「那時?」
「患者進入深層睡眠階段時,波長突然有非常劇烈的改變,全身也開始痙攣現象,要叫醒他時,病床旁邊突然出現一個黑影朝我撲過來,雖然程度跟強烈靜電差不多,碰到的一瞬間就是非常不對勁,之後就所有事都走樣了。那小子還真是好狗運,把那鬼東西傳給我後就什麼惡夢都沒,回學校活蹦亂跳去了──。」
老人突然睜大眼,佈滿血絲的眼珠,從發黑的眼窩中瞪視兩人。
「喂,不能先讓我把這東西傳給你們,你們再自行解決嗎?」
「那老頭真是一點仁心仁術都沒有。」
「五天不能睡,一閉眼就有妖魔鬼怪往你眼睛丟東西,再讓你陷入人生最大的地獄中郊遊一圈,能要求他剩多少醫德。」
確認鹽槍上滿彈藥,山姆扣上彈倉,安撫從剛才就抱怨不斷的迪恩。
兩人現在身處腦波儀的觀察室,透過雙向玻璃可單方面瞧見診療床與患者的一舉一動。當事人熟睡後再從旁獵捕妖魔的計劃,在一般住宅中就能進行,但一看到兩兄弟亮出的火器,老醫生馬上費力打通關係,讓他們混進校內的診療室以除魔。
「死老頭,還有精神擔心自家裝潢被打壞,我看這夢魔也沒什麼了不起。」
「我真不懂,砂仙不是只對小孩現身嗎,就算是傳說中的邪惡砂仙,也是只挖小孩的眼珠,沒聽過會對成人下手。」
「那麼普及的妖怪,類型跟故事本來就千變萬化,也可能只是隨便一個惡魔,行頭剛好是揹著一個袋子,隨機對睡著的人下手而已。」
將上好膛的霰彈槍擱在手邊,迪恩對四周做最後一次確認。
惡夢中所呈現的是最絕望的回憶或未來情境,近似砂仙的惡魔就是等受害者的負面情緒高漲至自戕程度後,再一鼓作氣吸食。從老人的證言中,可得知這個夢魔是進入人體潛藏,而非從外在來的,故診療室與觀察間都已用鹽與聖水防護起來,以免它逃脫。
「迪恩,你確定用霰彈沒問題嗎?」
同樣也環顧四周的山姆,不安地問。
「岩鹽對一般妖魔都有嚇阻效果,即使行不通,還有聖水跟除魔儀式──」
「不,我不是指有沒有用的問題,而是在那麼小的地方,不小心就會連大夫一起打中……。」
就算只有高大的兩人會覺得擁擠的房間,也絕對不是朝惡魔轟個幾發霰彈後,還能沒有池魚之殃的足球場。
「你以為我在意嗎?」
對老弟挑了挑眉,迪恩將視線移向就寢前還在碎碎唸的老頭子身上。
「奇怪,他不是五天沒睡嗎,為什麼躺下去那麼久了,還在翻來覆去──」
本來還緊繃神經站著待命的兩人,現在已改坐在椅子上。
清晰的壁鐘滴答聲,對比出整棟樓的格外寂靜。
假期時的校園一入夜,連醫護中心都杳無人煙,只有警衛會定期巡邏,即使已事前打通好今晚會進行『特殊實驗』,一旦事發,能不能避開巡邏時段仍要靠運氣。總之,原先打算速戰速決的預定並不順利。
老醫生大概是怕一失去意識,就會自動爬去跳窗,再睏倦都輾轉難眠。
等得不耐煩,加上老頭子的睡姿跟撩人與耐看是八桿子打不著邊,迪恩生起把他打昏還比較省事的念頭。
無所事事地再確認彈倉一次時──
「看到她時,你都沒感覺嗎。」
傳來突兀的質問。
「嗯?」
「我是說媽,看到她時你沒有什麼話想說嗎?」
彎起右腿抵著牆,山姆頭也不回地問。
「她出現沒幾秒就化成火球消失了,沒有多少時間可以話家常哪。」
瞥了一眼搭檔緊繃的側臉線條,迪恩的視線再轉回火器上。
「不,不是那意思,而是你好像沒什麼影響,也沒什麼感動……」
「山米,拜託,你明知道我討厭多愁善感那套──」
「就算如此,還是很無情。就算再怎麼裝酷,連這都不想提,我還是覺得太過分。」
「…………。」
「而且我是你弟弟耶,如果連向我,你都不能談媽的事跟對她的感情,那你還能跟誰──」
「或許我就是不想談,你想怎樣。」
第一絲火藥味,意外地不是由彈藥所擊發。
「迪恩,很多事你不想談我才無所謂,反正你自己可以天殺的搞定或搞砸,反正那就是你,我很清楚,很不情願地清楚得很!可是,這檔事不一樣,關於她的回憶,你有太多我沒有的部分,如果你只是想私藏──」
「閉嘴。」
愛理不理的氣氛,瞬間轉為殺氣四溢。
「別想叫我閉嘴就了事,除非真被我說中──」
「你再胡扯下去,就給我──」
突來的尖叫聲,打斷即將失控的吵嘴。
不約而同地一回頭,籠罩診療室的大片黑影,透過雙向玻璃映入眼簾。
「是那傢伙!終於出現了!」
踢開連接門,迪恩迅速朝空中的黑影擊發兩槍。於空中擴散開的白色鹽片,將黑影驅散至牆角。
視界一開闊,山姆才看到病床上的老人撕扯著自己的頭髮,痛苦地呻吟不已,相對於狂亂的肢體動作,雙眼卻仍緊閉。
「只要大夫還在夢中,那傢伙就不會消失,快做掉他!」
驅趕至角落的黑影具像成較明顯的體態,彷彿身穿睡衣揹著砂袋的矮小輪廓,型似一般觀念中的砂仙,動作則敏捷得像打不著的大型跳蚤,迪恩連續兩槍都落空。
想加入助勢,更怕變成打自己人的混戰,山姆趕緊先架起老人,往鄰室躲。
「可惡──!」
「你要瞄準它可能跳去的方向才對!」
「少說風涼話!這可不像飛靶有固定航道──」
「小心!別把槍口指向這,你這白痴──!」
扳機上的動作一猶豫,砂仙馬上抓住縫隙,往最大的威脅那襲去。
迎面而來的飛砂瞬間遮蓋視界,迪恩眼前一暗,癱倒在地。
矮小的妖魔順勢降落至受害者的胸前,察覺背後有異,要反應時、
「安眠吧,永遠都不要醒來。」
對準而來的槍口毫不客氣地擊發。妖魔一被打得支離破碎,山姆立刻將聖水向其潑去。
碰觸神聖力量的污物,在空中瞬間氣化為粉塵。
確認室內已無邪惡能量後,趕緊奔向倒在地上的搭檔,就算岩鹽彈對人體沒有實質殺傷力,還是有削掉表皮跟頭髮的基本破壞力。檢查過軀幹前後沒有外傷,也沒少一塊頭皮後,迪恩依然昏迷。
撐起同伴脫力的上半身,擔憂可能是砂的魔力還在作用的緣故,山姆打算直接將人打醒時,靠在他肩膀的右手背一陣冷涼的感觸,以為是血而大驚失色。
「奇怪,明明沒外傷啊……」
扶起他垂下的頭,想確認頭頸部有無傷勢。
「────!」
當了二十幾年的手足,這個痞子哥哥已經沒什麼地方能讓山姆訝異了,即使如此,扳過臉的瞬間,還是忍不住嚥一口氣。
透明的淚水從緊閉的雙眸流出,安靜地貼著表皮緩緩流下,若不是手背剛好抵著臉頰的話,山姆或許根本不會察覺到。
忍不住定睛觀察。
若是單純的淚如泉湧,可能還只會當成是魔砂的副作用,可是……
「迪恩?」
用指腹抹掉他臉頰上的淚痕,山姆忍不住輕喚。
「是什麼……」
是什麼讓你那麼悲傷──。
沒有表情與聲音,只有顫抖的睫毛,以及從眼中不停流出的水。
山姆出於本能地緊抱住懷中的身體,將無力垂下的頭靠在自己頸間。
「老哥,快醒醒,這樣下去不行……」
「──。」
「醒醒……!」
「──、────。」
「你說什麼?」
拂過肌膚的細微吐氣聲,是不是話語都不確定,還是努力想聽懂。
「────。」
把耳朵湊在他嘴邊,好不容易才聽取到的單語。
「媽?」
──不要走,妳一走,一切都改變了…。
全部都改變了。
「…………!」
聽懂的瞬間,山姆呆了片刻,強烈後悔起先前的指責。
一向都很清楚迪恩非常愛早逝的母親,才會認為他的寡言是出於私藏好東西的心態,不是不能瞭解,還是忍不住認為很狡猾。
從沒想過──
「我不知道,這對你而言有那麼痛苦……」
不只是單純的喪母,而是世界與生活毀於一旦的衝擊。
四歲小孩本來就所剩不多的回憶,瞬間就被血燄吞噬殆盡,回憶多,失去時的打擊也更痛徹心肺。
「不要再想了,快醒吧……。」
加重抱緊的力道,山姆輕輕搖晃懷中的身體,叫喚著。
「拜託……」
近乎哀求的呢喃時,肩口突然感到一絲涼意,怔了一下,才瞭解是從迪恩的臉所滴落的淚水,山姆不禁托起他的頭,揩掉更多淚痕,凝視片刻。
不想再見到他這樣子了,跟一向認知的兄長形象完全不同。
將臉貼近蒼白的雙頰,只傳來冷涼的微濕感。
想停止這陌生的感觸,山姆反射性地移動了一下頭,將嘴唇順著額際,滑向緊閉的眼角。苦鹹的氣味流進嘴裡,舔拭時,舌尖傳來眼簾的微顫。
緩慢而謹慎的動作,一直重覆到緊闔的雙眼緩緩睜開後。
「死老頭──!」
離開門廊時,迪恩終於忍不住大罵出聲。
就算事情順利解決,一樣沒好臉色的老醫生,所提出的謝禮也讓人消受不起。
「發了瘋才會找你這蒙古大夫諮詢!找頭牛訴苦都還高明點!」
「心理諮詢是按鐘點計費,很貴的──」
「貴又怎樣,又用不到,也當不掉,連送人都送不掉!」
「總有一天會用上的啦。」
至少我現在就很需要,山姆心想著,走過還在謾罵的大哥身旁,繞到Impala的助手席側時、
「山米。」
「嗯?」
「東西都帶了沒,行李廂檢查過了?」
「都確認了,沒有漏的東西……。」
「你確定嗎?」
「嗯。」
再瞥了一眼後座,確認沒漏東漏西,山姆開了車門要坐進去。
「喂!山米!」
又被叫住。
「怎麼了啦……。」
「你這傢伙!在鬧什麼彆扭!」
「沒有啊。」
「哪沒有,為什麼講話時,你眼睛都不看我!」
這時才抬起頭,注視將兩肘撐在車頂另一頭的迪恩。
帶著怒氣的視線,直直掃過來。
「沒什麼……。」
山姆逕自坐進車內,閉起眼往後一靠。
「死小孩……!」
知道這樣一來,無論如何都無法讓這臭老弟開口,迪恩只有緊鎖眉頭,跟著也坐進車裡。
聽著引擎起動的隆隆聲,山姆在假寐中,想起父親講完那段床邊故事後的對話。
「所以媽咪永遠不可能跟我們在一起了……。」
「很遺憾的,對。但爸爸很愛你,哥哥也很愛你,你也愛我們,這樣不夠嗎?」
「我才不愛迪恩呢,他討厭死了,好囉唆……」
「等你長大,就會知道愛他了,現在只是因為你還小。」
「才不會哩……」
成長過程中,確實慢慢摸索出兩人的手足默契,也因逼不得已的朝夕相處,要比一般的兄弟間夾雜更多愛恨,更不只一次地爆發飽含血腥與火藥味的爭執。
只是,到底是從沒想過,再怎麼拳腳相向所受的傷,都遠遠不及如今胸口的痛楚。
早知這問題終有一天會出現,卻從未準備好答案。
大眼睛認真地望著自己,約翰再次深刻體會單親養育子女的苦惱。
「有呀,當然有,只是她不能跟我們在一起……。」
再怎麼心如鐵石的硬漢,也難以跟五歲的小兒子解釋死亡。
粗糙的大手輕撫山米柔順的瀏海,再拍拍蓋妥的毯子。
「為什麼不能跟我們在一起?媽咪不喜歡我們嗎?」
不在一起就代表討厭的幼兒理論。
男孩睜大的眼噙著受傷的淚光,讓想打馬虎眼過去的父親怔了一下。
要跟小孩解釋死亡是很困難,但好歹並非面對死亡,而是處於已發生許久的現實之中,與其用童話故事欺騙幼子,長大再曉以大義的茍且手段,或許直接講明,對他也比較好,也不會猜疑。
抓抓鬍子,打定主意後,約翰拉了把椅子坐到床邊,開始講述起奇幻但不浪漫的床邊故事。
「那是我第一次聽說關於媽的事,不消說,之後做了好幾天惡夢。」
即使省略掉細節,母親被火燒死在天花板的情節,在小孩心裡,跟半夜鬼上床的血床並差不了多少,山姆在嘴裡咕噥,瞄了一眼駕駛座的大哥。
一般會跟著抬槓或訕笑的輕浮男人,表現出異常的沉默,雖然從打算要前往羅倫斯市,回故居一探山姆腦中異像的究竟時,迪恩就已很不情願,但事態已解決要離開的如今,他還是繃著臉。
明知不會有悶哼之外的回應,山姆仍然喋喋不休。
意外目睹的母親身影,彷彿帶著生前的芳息,若追尋超自然現象的亡命人生有一點好處,能親眼見到她就是莫大的收穫。平常甚少觸及的兒時回憶也自然流洩而出,然而,不管內容再怎麼日常與懷舊,都得不到進一步的回應。
以為迪恩只是不想流於傷感,但隨著離開堪薩斯,沿路景觀越來越開闊,他還未恢復往常的調性,微蹙眉的端正側臉,只是全神貫注於眼前的道路。
山姆終於自討沒趣地住嘴,沉默壟罩車廂半晌後,迪恩突然提及接下來的案件,簡短地說明了委託人告知的內容。
「夢魔?」
「嗯,跟密蘇里分手時提到的,地點在科羅拉多,她使喚我們去解決,真是…我又不是她的走狗……!」
邊嘀咕著好使喚人的靈媒友人,邊從上衣內袋撈出一張剪報。
「空軍官校生聲稱受不了壓力,接連自殺?這年頭不想上戰場,想不開而尋短的狀況應該不稀奇吧。」
「密蘇里說駐校的心理醫師是她舊識,打電話跟她求救,聲稱事有蹊蹺。」
「怎麼知道是夢魔搞的鬼?」
就算跟靈媒師有往來,心理醫師也不該輕易將症狀認定為靈異現象。
「嘿,這就有趣了,是醫生把病患治一治,自己反而被纏上了,一被作祟,也鐵齒不下去了。」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現在去還來得及嗎?」
「總之去看看,若是淫魔之流的就好玩了。」
縱使斬妖無數,對出沒於床第間的惡魔仍存有遐想的獵鬼者,露出促狹的笑容。
*
「砂仙?撒砂讓小孩好睡的妖怪?」
「模樣就像揹著一個砂袋,我才認為可能是砂仙。」
黑眼圈已濃重得像掛在眼下的油袋,老醫生猛灌咖啡,拚命打起精神地描述事情經過。
談話時,枯瘦的指尖不停敲著身旁的茶几桌面。
一進門還沒說明來意,就先因來太晚而被訊了一頓,對這神經質的老頭已沒什麼好印象的兩兄弟,只有無視沒茶沒水的待客之道,耐著性子聽下去。
首先來向他求助的學生,聲稱是遭惡夢所困,在戰場上屍骨無存的夢每晚都準時上演,且就算醒來,血肉仍具體感受撕裂痛的歷歷如生,讓再頑強的神經都消受不了,專業諮詢幾次沒用後,就上吊的上吊,跳樓的跳樓。同樣症狀的學生雖接連出現,畢竟當下是處於真正的戰爭時期,原以為只是環境壓力導致的集體心理效應,就只是重覆固定的諮詢療程,直到治療者本身也中鏢為止。
「起初只是給一個患者進行睡眠時的腦波檢測,就是接上腦波儀以搜集他睡眠時的腦部運作圖表,只是很簡單的臨床觀察,沒想到就從那時開始……。」
似乎很累似地,老人揉了揉揪起的眼簾,往椅背一靠,沒再接話。
「然後?」
「呃,大夫您是在那時遇到…發現有什麼不對的嗎?」
手肘抵了一下已快失去耐心的搭檔,山姆清了清喉嚨,略提高音量,輕聲追問。
「……喔,對對,就是那時──」
「那時?」
「患者進入深層睡眠階段時,波長突然有非常劇烈的改變,全身也開始痙攣現象,要叫醒他時,病床旁邊突然出現一個黑影朝我撲過來,雖然程度跟強烈靜電差不多,碰到的一瞬間就是非常不對勁,之後就所有事都走樣了。那小子還真是好狗運,把那鬼東西傳給我後就什麼惡夢都沒,回學校活蹦亂跳去了──。」
老人突然睜大眼,佈滿血絲的眼珠,從發黑的眼窩中瞪視兩人。
「喂,不能先讓我把這東西傳給你們,你們再自行解決嗎?」
「那老頭真是一點仁心仁術都沒有。」
「五天不能睡,一閉眼就有妖魔鬼怪往你眼睛丟東西,再讓你陷入人生最大的地獄中郊遊一圈,能要求他剩多少醫德。」
確認鹽槍上滿彈藥,山姆扣上彈倉,安撫從剛才就抱怨不斷的迪恩。
兩人現在身處腦波儀的觀察室,透過雙向玻璃可單方面瞧見診療床與患者的一舉一動。當事人熟睡後再從旁獵捕妖魔的計劃,在一般住宅中就能進行,但一看到兩兄弟亮出的火器,老醫生馬上費力打通關係,讓他們混進校內的診療室以除魔。
「死老頭,還有精神擔心自家裝潢被打壞,我看這夢魔也沒什麼了不起。」
「我真不懂,砂仙不是只對小孩現身嗎,就算是傳說中的邪惡砂仙,也是只挖小孩的眼珠,沒聽過會對成人下手。」
「那麼普及的妖怪,類型跟故事本來就千變萬化,也可能只是隨便一個惡魔,行頭剛好是揹著一個袋子,隨機對睡著的人下手而已。」
將上好膛的霰彈槍擱在手邊,迪恩對四周做最後一次確認。
惡夢中所呈現的是最絕望的回憶或未來情境,近似砂仙的惡魔就是等受害者的負面情緒高漲至自戕程度後,再一鼓作氣吸食。從老人的證言中,可得知這個夢魔是進入人體潛藏,而非從外在來的,故診療室與觀察間都已用鹽與聖水防護起來,以免它逃脫。
「迪恩,你確定用霰彈沒問題嗎?」
同樣也環顧四周的山姆,不安地問。
「岩鹽對一般妖魔都有嚇阻效果,即使行不通,還有聖水跟除魔儀式──」
「不,我不是指有沒有用的問題,而是在那麼小的地方,不小心就會連大夫一起打中……。」
就算只有高大的兩人會覺得擁擠的房間,也絕對不是朝惡魔轟個幾發霰彈後,還能沒有池魚之殃的足球場。
「你以為我在意嗎?」
對老弟挑了挑眉,迪恩將視線移向就寢前還在碎碎唸的老頭子身上。
「奇怪,他不是五天沒睡嗎,為什麼躺下去那麼久了,還在翻來覆去──」
本來還緊繃神經站著待命的兩人,現在已改坐在椅子上。
清晰的壁鐘滴答聲,對比出整棟樓的格外寂靜。
假期時的校園一入夜,連醫護中心都杳無人煙,只有警衛會定期巡邏,即使已事前打通好今晚會進行『特殊實驗』,一旦事發,能不能避開巡邏時段仍要靠運氣。總之,原先打算速戰速決的預定並不順利。
老醫生大概是怕一失去意識,就會自動爬去跳窗,再睏倦都輾轉難眠。
等得不耐煩,加上老頭子的睡姿跟撩人與耐看是八桿子打不著邊,迪恩生起把他打昏還比較省事的念頭。
無所事事地再確認彈倉一次時──
「看到她時,你都沒感覺嗎。」
傳來突兀的質問。
「嗯?」
「我是說媽,看到她時你沒有什麼話想說嗎?」
彎起右腿抵著牆,山姆頭也不回地問。
「她出現沒幾秒就化成火球消失了,沒有多少時間可以話家常哪。」
瞥了一眼搭檔緊繃的側臉線條,迪恩的視線再轉回火器上。
「不,不是那意思,而是你好像沒什麼影響,也沒什麼感動……」
「山米,拜託,你明知道我討厭多愁善感那套──」
「就算如此,還是很無情。就算再怎麼裝酷,連這都不想提,我還是覺得太過分。」
「…………。」
「而且我是你弟弟耶,如果連向我,你都不能談媽的事跟對她的感情,那你還能跟誰──」
「或許我就是不想談,你想怎樣。」
第一絲火藥味,意外地不是由彈藥所擊發。
「迪恩,很多事你不想談我才無所謂,反正你自己可以天殺的搞定或搞砸,反正那就是你,我很清楚,很不情願地清楚得很!可是,這檔事不一樣,關於她的回憶,你有太多我沒有的部分,如果你只是想私藏──」
「閉嘴。」
愛理不理的氣氛,瞬間轉為殺氣四溢。
「別想叫我閉嘴就了事,除非真被我說中──」
「你再胡扯下去,就給我──」
突來的尖叫聲,打斷即將失控的吵嘴。
不約而同地一回頭,籠罩診療室的大片黑影,透過雙向玻璃映入眼簾。
「是那傢伙!終於出現了!」
踢開連接門,迪恩迅速朝空中的黑影擊發兩槍。於空中擴散開的白色鹽片,將黑影驅散至牆角。
視界一開闊,山姆才看到病床上的老人撕扯著自己的頭髮,痛苦地呻吟不已,相對於狂亂的肢體動作,雙眼卻仍緊閉。
「只要大夫還在夢中,那傢伙就不會消失,快做掉他!」
驅趕至角落的黑影具像成較明顯的體態,彷彿身穿睡衣揹著砂袋的矮小輪廓,型似一般觀念中的砂仙,動作則敏捷得像打不著的大型跳蚤,迪恩連續兩槍都落空。
想加入助勢,更怕變成打自己人的混戰,山姆趕緊先架起老人,往鄰室躲。
「可惡──!」
「你要瞄準它可能跳去的方向才對!」
「少說風涼話!這可不像飛靶有固定航道──」
「小心!別把槍口指向這,你這白痴──!」
扳機上的動作一猶豫,砂仙馬上抓住縫隙,往最大的威脅那襲去。
迎面而來的飛砂瞬間遮蓋視界,迪恩眼前一暗,癱倒在地。
矮小的妖魔順勢降落至受害者的胸前,察覺背後有異,要反應時、
「安眠吧,永遠都不要醒來。」
對準而來的槍口毫不客氣地擊發。妖魔一被打得支離破碎,山姆立刻將聖水向其潑去。
碰觸神聖力量的污物,在空中瞬間氣化為粉塵。
確認室內已無邪惡能量後,趕緊奔向倒在地上的搭檔,就算岩鹽彈對人體沒有實質殺傷力,還是有削掉表皮跟頭髮的基本破壞力。檢查過軀幹前後沒有外傷,也沒少一塊頭皮後,迪恩依然昏迷。
撐起同伴脫力的上半身,擔憂可能是砂的魔力還在作用的緣故,山姆打算直接將人打醒時,靠在他肩膀的右手背一陣冷涼的感觸,以為是血而大驚失色。
「奇怪,明明沒外傷啊……」
扶起他垂下的頭,想確認頭頸部有無傷勢。
「────!」
當了二十幾年的手足,這個痞子哥哥已經沒什麼地方能讓山姆訝異了,即使如此,扳過臉的瞬間,還是忍不住嚥一口氣。
透明的淚水從緊閉的雙眸流出,安靜地貼著表皮緩緩流下,若不是手背剛好抵著臉頰的話,山姆或許根本不會察覺到。
忍不住定睛觀察。
若是單純的淚如泉湧,可能還只會當成是魔砂的副作用,可是……
「迪恩?」
用指腹抹掉他臉頰上的淚痕,山姆忍不住輕喚。
「是什麼……」
是什麼讓你那麼悲傷──。
沒有表情與聲音,只有顫抖的睫毛,以及從眼中不停流出的水。
山姆出於本能地緊抱住懷中的身體,將無力垂下的頭靠在自己頸間。
「老哥,快醒醒,這樣下去不行……」
「──。」
「醒醒……!」
「──、────。」
「你說什麼?」
拂過肌膚的細微吐氣聲,是不是話語都不確定,還是努力想聽懂。
「────。」
把耳朵湊在他嘴邊,好不容易才聽取到的單語。
「媽?」
──不要走,妳一走,一切都改變了…。
全部都改變了。
「…………!」
聽懂的瞬間,山姆呆了片刻,強烈後悔起先前的指責。
一向都很清楚迪恩非常愛早逝的母親,才會認為他的寡言是出於私藏好東西的心態,不是不能瞭解,還是忍不住認為很狡猾。
從沒想過──
「我不知道,這對你而言有那麼痛苦……」
不只是單純的喪母,而是世界與生活毀於一旦的衝擊。
四歲小孩本來就所剩不多的回憶,瞬間就被血燄吞噬殆盡,回憶多,失去時的打擊也更痛徹心肺。
「不要再想了,快醒吧……。」
加重抱緊的力道,山姆輕輕搖晃懷中的身體,叫喚著。
「拜託……」
近乎哀求的呢喃時,肩口突然感到一絲涼意,怔了一下,才瞭解是從迪恩的臉所滴落的淚水,山姆不禁托起他的頭,揩掉更多淚痕,凝視片刻。
不想再見到他這樣子了,跟一向認知的兄長形象完全不同。
將臉貼近蒼白的雙頰,只傳來冷涼的微濕感。
想停止這陌生的感觸,山姆反射性地移動了一下頭,將嘴唇順著額際,滑向緊閉的眼角。苦鹹的氣味流進嘴裡,舔拭時,舌尖傳來眼簾的微顫。
緩慢而謹慎的動作,一直重覆到緊闔的雙眼緩緩睜開後。
「死老頭──!」
離開門廊時,迪恩終於忍不住大罵出聲。
就算事情順利解決,一樣沒好臉色的老醫生,所提出的謝禮也讓人消受不起。
「發了瘋才會找你這蒙古大夫諮詢!找頭牛訴苦都還高明點!」
「心理諮詢是按鐘點計費,很貴的──」
「貴又怎樣,又用不到,也當不掉,連送人都送不掉!」
「總有一天會用上的啦。」
至少我現在就很需要,山姆心想著,走過還在謾罵的大哥身旁,繞到Impala的助手席側時、
「山米。」
「嗯?」
「東西都帶了沒,行李廂檢查過了?」
「都確認了,沒有漏的東西……。」
「你確定嗎?」
「嗯。」
再瞥了一眼後座,確認沒漏東漏西,山姆開了車門要坐進去。
「喂!山米!」
又被叫住。
「怎麼了啦……。」
「你這傢伙!在鬧什麼彆扭!」
「沒有啊。」
「哪沒有,為什麼講話時,你眼睛都不看我!」
這時才抬起頭,注視將兩肘撐在車頂另一頭的迪恩。
帶著怒氣的視線,直直掃過來。
「沒什麼……。」
山姆逕自坐進車內,閉起眼往後一靠。
「死小孩……!」
知道這樣一來,無論如何都無法讓這臭老弟開口,迪恩只有緊鎖眉頭,跟著也坐進車裡。
聽著引擎起動的隆隆聲,山姆在假寐中,想起父親講完那段床邊故事後的對話。
「所以媽咪永遠不可能跟我們在一起了……。」
「很遺憾的,對。但爸爸很愛你,哥哥也很愛你,你也愛我們,這樣不夠嗎?」
「我才不愛迪恩呢,他討厭死了,好囉唆……」
「等你長大,就會知道愛他了,現在只是因為你還小。」
「才不會哩……」
成長過程中,確實慢慢摸索出兩人的手足默契,也因逼不得已的朝夕相處,要比一般的兄弟間夾雜更多愛恨,更不只一次地爆發飽含血腥與火藥味的爭執。
只是,到底是從沒想過,再怎麼拳腳相向所受的傷,都遠遠不及如今胸口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