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nger ~ 歌手
位於荒僻聯外道路旁的鄉村俱樂部,閃爍著五顏六色的招牌燈,告示今晚的表演節目,慕名而來的觀眾都已進場的如今,只有一條鬼鬼祟祟的黑影從側門潛入。
進入屋內後,黑影無聲無息地穿過鬧哄哄的表演廳,輪上場的樂團已開始演奏,相對於眾人集中視線的舞台,不速之客似乎另有目的,直接朝沒開放的區域前進。
曾經是古老倉儲的俱樂部,佔地非常廣,開放使用的空間只有含酒吧功能的表演廳,其他部分只拿來堆放貨物或閒置,縱使空間充足,經營者一家人並沒住這。
「不敢住嗎……」
想起之所以到此偵察的理由,迪恩打開筆型手電筒,照亮擺滿飲料與罐頭的倉庫,觀察有無異狀地巡了一圈。
除了老房子難以避免的陰森與腐朽味外,並沒有超自然因素留下的詭秘痕跡。
「看樣子,關鍵還是在後台與表演廳。」
透過幾面牆,隱約傳來了吉他與貝斯聲,回想起招牌燈所告示的節目內容,迪恩又溜回表演廳,這次是以觀客的身分。
在吧台買了啤酒,走到房間最後頭時,剛換了一批樂團上台,成員忙著調音與試麥克風,觀眾也藉機中場休息與彼此閒聊。
一旁的年輕男女談笑著,聊起今晚的重頭戲。
「你也是來看魔久表演的嗎?」
「那當然,他們全國巡迴,好不容易又回到這了,當然要來捧場。」
「我記得上次是一年……還是兩年前吧?」
「是兩年,他們固定兩年會回到這表演一次,不過肯來就不錯了,不管怎麼說,這都是他們的發跡地嘛。我真等不及了──」
「魔久是壓軸,但安迪他們也很棒喔。」
用眼神示意在舞台上就緒的成員,一個豐滿的女人吹了一聲口哨以示鼓舞,留意到的歌手舉手回禮。
樂手都準備好,前奏開始響起,DJ也大聲報出樂團來頭時,迪恩都還忙著豎起耳朵,吸收所有關於魔久的情報。
──兩年嗎…剛好符合那些人的失蹤時間。
巴比捎來的情報一開始很單純,舊識的兒子兩年前無故離家,原本已放棄的父母,最近開始夢到兒子欲言又止的模樣,彷彿已死去,又不像一般的亡魂,終於醒悟不是翹家那麼單純的一調查,發現同時失蹤的還有兩個人,再兩年前的同一地點,也失蹤了三個人,也就是迪恩現在身處的鄉村俱樂部。
──不知山米那小子背景資料查得如何了………。
失蹤時間都侷限在特定日期,發覺就是今明兩天時,兩兄弟只好分道調查,一個去查文書資料,一個實地考察,免得錯失時機就得再等個兩年。
搔著下顎,估算著各種可能性與時間點時,迪恩突然抬起頭。
台上的主唱開始演出了。
沙啞的嗓音淡淡地帶出曲子,伴隨逐漸加溫的聲調,室內如同襲捲在一陣熱風中,讓聽者都能以身體感受到那股壓抑卻火熱的情感。
舞台燈照出的泛光金髮下,深不見底的眼眸帶著隱微的光,掃視全場。
當那陰鬱的光芒與自己短暫對上時,迪恩不禁嚥了一口氣,然而歌手移開視線後,就沒再回顧過。
表演結束時,先是安靜了一下,全場才爆起歡呼與掌聲。
只是身著再簡單不過的T恤與牛仔褲,主唱的全身卻散發出無比的力量,將麥克風高舉,向全場示意道謝後,俐落退場了。
接下來就是壓軸的魔久,原本只是在此地的小酒吧表演的樂團,在短短一年半間就儕身頂級表演者之列,無論演出或曲子創作都相當完美,除了在現場帶起全場的狂熱與興奮外,也具有讓人想掏腰包贊助的持久效應。相較之下,先前的樂團再怎麼有現場的感染力,卻欠缺了這層商業魅力。
觀察著魔久的成員,迪恩發現他們雖然表演得火熱與賣力,全員卻都帶著一種蒼白與漠然。
「是因為嗑藥呢,還是確實有什麼不對勁……?」
魔頭與藥頭的差距本來就不大。
表演結束,俱樂部的老板發表了一場演說後,夜已深,群眾也慢慢散去,迪恩先行開車駛離一段距離,躲在路邊,遠遠地確認俱樂部老板坐上他的皮卡駛上歸途後,才又折返俱樂部門前。
「那些傢伙在這過夜嗎……」
從還停駐在前的拖車車身標示,得知魔久一團人還待在這,不禁猶豫起單槍匹馬闖入的危險性,一考慮到時間緊迫,也只有硬著頭皮將車停靠後門有樹叢遮蔽之處,試著想闖進去。
每隔兩年當他們在此舉行表演時,就會出現三個失蹤的觀眾,只是這一帶因缺乏資源,人口與產業都外移頻繁,每年的失蹤或未申報的外移人口本來就相當多,若不見的是成年人或本來就神出鬼沒的地痞,一旦混在這堆數據中,就根本沒人會特別在意他們的下落。
打開曾經是馬廄的後門,迪恩小心隱藏自己的氣勢,確認裡頭的人聲在好一段距離以外,才屈身進入。先察知的是瀰漫四周的草藥味,認出是許多惡魔儀式中的必要薰香,神經頓時繃緊,朝人聲處一前進,發覺是後台,要湊近一聽,突然傳來一連串掙扎與碰撞聲。
「……放我走!你們做什麼!」
夾雜著拖拉與踢打噪音的驚恐男聲,沒多久就只剩下嗚嗚呻吟。
發覺聲音朝自己的方向而來,迪恩趕緊躲往邊間的門後,謹慎地窺看。
沒多久,就看到一個男人被五花大綁,嘴也被布塞住地拖拉至休息區與邊間中的準備室,狀似魔久團員的兩個背影背對著迪恩,服裝跟表演時都一樣,最大的差異,是兩人的前額如今都長出了細長的角。
「宰了這傢伙,會不會太容易被發現?這可跟逃家的小鬼不一樣。」
「沒辦法,誰叫被他看到了。」
「……儀式明天才能舉行,先丟這好了。」
說罷,獨角人拉起地板上的木拉門,將俘虜用腳推進大開的地洞,只聽一陣咚咚咚跟砰,就知他一路撞擊木梯的每一階過去,才掉落地面。
將拉門把手用木條穿過固定住,兩人返回來時路。
等了一會兒,迪恩起身行動,查過拉門的固定方式很單純,就先行前往暫無人煙的表演廳與舞台,找著象徵惡魔蹤跡的目標物後,瞥了一眼後台的方向、
「今天大概是別想進那了……」
死心後,回頭解救那不知名的倒霉鬼。
「安靜點哪,可不要把我一起拖下水……。」
解開他的手腳束縛時,也耳提面命千萬別騷動,才順利把點頭如搗蒜的男人順利解救出去。
男人似乎是騎機車來的,為了取得情報,迪恩不管三七廿一地把他塞進自己的車裡,先閃再說。
「喂,你沒事吧?」
往投宿的旅館方向一開去,鄰座傳來了驚恐的氣息,迪恩難得地表達關心。
不先送人回家或去報警,就先強制同行,跟綁架也沒兩樣了。
「……應該沒事,謝了。」
市鎮便利商店的燈光終於出現在視野時,男人鬆了一口氣的回話。
聽到他正常交談的聲音,頓覺熟悉,迪恩轉頭。
「是你……!」
來向車燈照出的,是今晚讓自己心悸的歌手。
*
──簡直判若兩人。
看著安迪手忙腳亂招呼跟拿飲料的慌張模樣,實在很難跟舞台上熱力四射的形象聯想在一起。與歌聲一樣略帶沙啞的南方口音,講話時顯得非常柔軟,與容貌符合。
「如果不是聲音,我根本認不出你就是唱歌的那傢伙……。」
接過丟來的啤酒,迪恩不可置信地發表感想。
「很多人都這樣說……」
與那時掃過群眾的深沉完全不同,極淡的嬰兒藍雙眼微瞇,有點困窘似的笑著,聚光燈下的短金髮,如今在普通的燈泡光下,是焦糖般的濃密色澤。
「大家都說我是雙重人格,只要拿到麥克風,就馬上變一個人……痛!」
喝了一口啤酒,安迪馬上因口腔內的傷刺激到而嘖嘖叫。
原本是想直接把他架到山姆在等的落腳處,以盤問到底在後台目擊了什麼的預定,在發現是那主唱後,就妥協地以他的意願為優先送他回家。
對自身反常的行動感到不悅,迪恩蹙起眉,問及正事。
「我知道很不可思議,長角的人、儀式、犧牲什麼的,一大堆亂七八糟,可是你一定得老實告訴我看見了什麼怪事。」
「那個嘛,我原本只是想去找皮夾……」
坐在自家沙發上,心情終於安定下的歌手,才終於想起似地,開始描述今晚的詭譎經驗。
一聽畢,迪恩按下手機的快速鍵、響兩聲即接通。
「山姆,是惡魔崇拜與獻祭。」
『迪恩!你去哪了,一整晚都沒聲沒息!』
「惡魔的類別不確定,你要查一下資料,是獸頭人身,前額有獨角,跟音樂或藝術表演這些有關,信徒的特色有──」
花了一點時間,將安迪的描述轉達給話機另一頭的搭檔,也交換了手頭的資訊。
「那個俱樂部在世紀初曾經是女巫聚會的場所,一旦已有召魔的痕跡在,之後也較容易成為相同儀式的核心……」
『不只如此,那些女巫有些之後受了宗教私刑,在那被活活燒死,就算跟惡魔無關,也有鬧鬼的十足潛力。』
「我在表演廳跟舞台都有發現些許硫磺,應該是召喚惡魔的儀式地點沒錯,這些傢伙每兩年就回到那獻祭,明晚是今年期限的最後一天,要阻止只能趁那時。聽著,你先準備好需要的傢伙,我明早回去時再來討論細節。」
『明早?你今天不回來?』
瞥了一眼清好傷口後,靠在沙發上打盹的屋主,迪恩無可奈何地回答。
「那些信徒有追殺過來的可能性,這傢伙又一副很不可靠的樣子,我不放心今晚留他一個人獨處。」
『迪恩,你什麼時候服務那麼周到了?』
發顫的憂慮語氣,比先前的質疑還更讓迪恩心煩。
「我還以為你會贊同。」
『不…,這種時機確保他沒事是沒錯,只是,我沒想到你會主動──』
「夠了,就這樣,明天見。」
按掉通話鍵,叫醒已半沉入夢鄉的男人,跟他說明今明兩天的打算。
「謝啦,要不然那些長角人再來,我大概也只能當沙包……」
旁觀安迪準備毛毯與枕頭以讓沙發好睡的樣子,迪恩在心中評估他的斤兩──就算體格遠遠不如自己,該有的肌肉還是有,袖口露出的手臂相當結實,五官也非常端正,是接近女性的細緻類型。
只是,氣質壓倒性地蓋過這些特色,非常的具親和力且有點天真,從輕而易舉就信任陌生的獵鬼者就看得出,使得年齡有點難估,最多三十出頭吧。
「好了,抱歉只能讓你睡沙發……」
就單身漢公寓的標準而言,可說是整理得相當整潔且簡約的單一隔間,沙發跟床中間夾著茶几,各自靠著相對的兩面牆,吉他與鍵盤也都整齊地堆放在角落,比起一般家庭偏重的電視櫃,音響與成千上百的CD與黑膠唱片才是整個室內的主要擺飾,相較SEARS等級的家具,即使是外行人的迪恩,都看得出牆邊那兩個長型喇叭是超級高檔貨。
「不,這樣就很好,睡太舒服,妖魔鬼怪上門都沒發現就完蛋了。」
一般身處別人家會不自在的感覺,在這意外的沒有,脫下外套與襯衫,就往沙發一靠。
「這樣嗎,那我要先掛了,唉,今天實在是倒霉透了……。」
小心地將沒受傷的頭側靠到枕頭上,安迪關了燈,哀哀叫的躺下,沒多久就發出規律的鼾聲。
將身體側躺,迪恩凝視沙發上頭的窗外夜色,一直到曙光乍現才真正入睡。
「……你可回來了!」
一開旅館房門,就直接跟山姆撞個對面,看樣子他正要去買早餐。
「這位是……?」
「這是安迪。這是山姆。說嗨。──你查到是什麼惡魔了嗎?」
三言兩語打發掉對來客的質問,迪恩走進室內,把路上買的三人份咖啡與早餐置放小廚房的流理台上,指指擺滿餐桌的書籍與參考資料。
呆愣著接受了安迪充滿善意的招呼,從頭到腳瞧了他一遍後,山姆向搭檔露出質問的表情。
「迪恩?這是怎──」
「他對魔久那些傢伙跟俱樂部的資訊相當熟,時間很緊,今天一定得搞定,我們需要一個當地人。」
「可是──」
「啊!就長這樣!」
山姆想再爭辯時,被一聲驚呼所打斷,只有湊身去看安迪指著圖鑑翻開的插圖。像馬的獸頭人身,前額有支獨角,手上還拿著一個喇叭的形象。
「魔久那些成員在後台放的神像就長這樣,我好奇想靠近去看就被那些長角的傢伙逮到了……」
「這可不是神,是惡魔。」
嘴裡塞滿三明治,迪恩指指圖畫旁的文字敘述。
「可帶給音樂或藝術表演者才能與名利,但也要相對的犧牲。魔久突然的崛起,不就像用靈魂換來的那麼突然嗎?」
向唯一在座的業界人確認。
「嗯…這麼說來是很突然。只是,樂團成不成名這東西有時靠的不是才能,該說是時運吧?當初他們在小酒吧表演時,剛好被路過的王牌經紀人相中,大家也只說是好狗運。」
連對惡魔話題都毫無緊張感的細緻面容,首次露出思忖的正經神色,啜著咖啡說明。
「之後只要他們每兩年固定獻祭,就一帆風順,名利雙收了,而且這惡魔還挺盡責的,也真給了他們才能。」
回想起昨晚的表演,迪恩喃喃自語。
「只是,是貨真價實沒有『靈魂』的才能。」
場面頓時安靜下來,片刻山姆才打破沉默。
「依過去幾年的模式推定,今天是獻祭日的最後一天,理論上,只要打破一次他們與惡魔訂下的規則,契約就視同破棄。所以,我們要硬上嗎?」
「也只能這樣啦──」
打了一下自己的腿,迪恩站起身。
「今晚等他們上台表演時,我們再闖入後台搞破壞,只要撐過午夜,他們就玩完了,就這樣,計畫結束。」
「等等,我們要怎麼闖入後台,有管理得那麼隨便嗎?」
山姆理所當然的疑問,馬上就被露出共犯般微笑的兩人給推翻。
「山米,你不知道嗎,我們現在是這位大明星的跟班了。」
「我剛好迫切需要貼身保鏢。」
前晚被狠打的瘀青還掛在額際,歌手露出餘悸猶存的僵硬笑容。
*
「你說安迪那傢伙很棒?」
「對,看不出來吧。」
幫著搬運樂器與補給品,山姆小聲地問一旁的迪恩。
俱樂部的後台劃分為魔久的特別休息區,與其他樂團的準備區,如今兩兄弟是以助手的身份,而在一堆音樂家與繁雜器材間行動。至於該受保護的當事人,將兩人夾帶進後,就全心埋首於與團員與工作人員商議表演的細節與項目。
「棒不棒要聽過才知道,我只是覺得,他不像是你平常喜歡的歌手類型……。」
「嗯?是指他一副只會唱很娘的歌的樣子嗎。」
「你很清楚嘛。」
「相信我,那傢伙不是這型的。」
聳聳肩,山姆將注意力集中在看守特別休息區的保鏢身上。
「我想那傢伙是使喚魔。」
「因為他眼睛會反射紅光嗎。」
同樣也注意到的迪恩,懶懶地搭話,環視四周雜亂無章得像爆炸過的擁擠空間。就算只是出借場所,理當要管理雜務的俱樂部老板,則一副不願接近後台的樣子,推斷他可能知情卻只敢睜隻眼閉隻眼,想往深處走去,以確認可能會有的躲藏或活動場所時,傳來狀況外的問話。
「迪恩,你只是因為安迪是受害者,才那麼關心他嗎?」
「當然,要不然呢。」
「不,只是問問。」
瞥了一眼欲言而止的搭檔,想再多補充些什麼時,注意力被台前傳來的歡呼與掌聲所引開。
「第幾場了?」
「三吧,接下來就是安迪他們──」
尚未語畢,舞台前突然傳來炸裂聲響,緊接著就是尖叫與騷動聲。
對看一眼,兩兄弟不約而同地拔腿衝往臺前。
「這是……哪來的火柱!」
會場的天井夾層燃起火舌,室內籠罩在一片亮紅中,驚慌的群眾往外奔逃,堵在無法開啟的連外門前,圍著門狂叫與搥打。
「等等,這場景我看過,是那部『魔女嘉──」
「你還有心情講電影啊!」
打斷老哥的興致,山姆發現有些情況違反常理。
「迪恩,你看,那扇門的玻璃根本打不破!」
在失控群眾的猛攻下,只是玻璃與木條組成的門紋風不動,擋住所有人的逃生之路。
「更不用說這火燄很詭異了……」
完全不順氣流的從天花板燃燒與擴散,雖然因人潮都聚集向門口,還沒人燒傷,火舌已從壁幔下達地面了。
考量到是魔法或咒文的效力,環視全場都沒目擊可疑的人或行動,就趕緊折返往後台的休息室,果然,無視全場的混亂,先前的保鏢正不動如泰山地,繼續看守著魔久的休息區,只是,如今他的額前長出了動物般的長角。
「滾開!」
掏出藏在後腰帶的點四五,迪恩朝牠的胸口開了兩槍。
銀彈雖然能趨邪,對惡魔的效果還是有限,只除了激怒牠這點。
「呃──喔,糟了──!」
對上像爆怒的公牛一樣朝自己直刺而來的角,迪恩暗叫不妙。
「這傢伙我來解決!山姆,你快點想辦法停止外頭的火!」
只好像鬥牛士般的逃竄,還不忘大聲指示著。
暫且無視同伴的險境,山姆闖進問題根源的房間,經過暫搭的行軍床與器材,漆黑中有一片燭光所圍起的魔法祭壇,四個人圍著一盆火在喃喃唸咒,紅光忽明忽滅,異樣的黑煙從火盆中朝四周的空氣竄升。
「快停止!」
口頭雖然先威脅,身體倒是先一步行動,抓起一旁的立燈,準確地往祭壇處一砸。
頓時,一陣巨響與強光的衝擊力朝正面襲來,整個身體往後彈飛到牆上,鼻腔與腦腔內漫起一股血腥味,山姆當下失去意識。
*
似乎聽到什麼細碎的談話聲,想睜開眼,眼角就一陣刺痛,只有努力硬撐起眼皮,終於睜開時,眨了眨,發覺自己一如往常地在Impala中時,山姆還以為是在做夢。
從後座想坐起身來,筋骨一陣嘎吱聲,全身也都是焦味。
「小子,你醒來啦。」
迪恩從前座探頭,另一張較陌生的臉也從旁探過來。
「迪恩……安迪……,到底是怎麼──」
「你破壞了他們的儀式,結果大概是反動力還啥的,連那隻鬥牛在內,把他們轟得人間蒸發,也把你炸昏啦,趁著一片混亂,我們就先把你架出來,逃開一段距離再說,省得之後被警察問話很麻煩。……反正你應該也沒大礙吧?」
睜大眼觀察自己的明亮眼眸,散發自兒時以來就不變的關切。
「我很好,只是眼睛很痛……」
「閉上眼休息一下吧,老弟。」
從前座伸過來的手,幫著抹掉臉頰旁的煤灰。
山姆別開臉問。
「結果,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為什麼他們要造成火災?」
「可能是想增加獻祭規模而出的下策,反正表演廳本身就是魔法陣,只要燒死在上面的人都算數,還不用一個一個去綁架。」
「為什麼,不是兩年三個就夠了嗎?」
「這個嘛……」
望了一眼鄰座的歌手,迪恩才接話。
「安迪說這一年來魔久的聲勢有下滑的風聲,雖然發片跟支持者還是很多,總是比不上剛出道時。」
「這現象在業界是正常不過的,大眾都是把焦點放在新起之秀身上,已功成名就的團因人氣穩定,走勢就會比較平順,一時間才會有聲勢下滑的風聲……。」
略帶沙啞的柔軟聲調接著解釋。這傢伙的聲音著實不賴,山姆心想。
「只是這些白癡以為是惡魔嫌獻祭不夠的懲罰,乾脆一次來個大屠殺。」
「……短視近利。」
「搞惡魔崇拜的人不都這樣嗎。」
前座傳來了無奈的聳肩氣息,接著響起引擎的發動聲跟談笑。
「唉,結果今天沒看到你的表演,我還跟山姆說你很不賴哪──。」
「如果不介意只有我一個人唱獨角戲的話,歡迎到我家來。……呃,明天好了。」
瞄了一眼自身也全身焦黑的慘狀,安迪愣愣地提議。
「怎麼只有你一個人?」
在調吉他的音時,察覺進門的氣息而一抬頭,只看到迪恩。
「山姆嚷嚷眼睛不舒服,跑去買藥水了,就先把我送來。」
示意安迪不用從高腳椅起身招呼,氣氛比前次來時悠閒多的來客一屁股坐在沙發上。
「他那樣可以開車嗎……?」
「安啦安啦,那傢伙很小心的,而且他很清楚弄傷我的寶貝的代價,就算瞎掉也會好好開回來。」
「我問的不是車……」
輕笑了一下,再低頭調好吉他的音,安迪試彈了一小段曲調後,其間一直保持靜默的迪恩突然開口。
「你可以再唱一次那首歌嗎,在俱樂部表演的那首。」
「哦,可以呀,可是不用等山姆嗎?」
「不用。」
「…………。」
歪頭看著凝視自己的男人一會兒,輕彈起一小段前奏後,略帶沙啞的歌喉在屋內響起。
少了貝斯與電子琴配樂的聲勢,只有純粹的嗓音與輕柔的弦聲,然而,力道絲毫不減,仍帶有足以將這平凡的斗室瞬間灼燒的高溫,就連洩進室內的午前陽光,都彷彿染上一層陰霾。
以不遜色舞臺的水準演唱完畢,撥落出最後的旋律時,像是調整情緒般,眼睛也順勢閉起。
這時迪恩才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間,起身湊近演唱者至鼻頭幾乎相碰的地步。
凝視睫毛貼在臉上所落下的精細陰影,很想再看看那雙眼的要開口時、
「迪恩。」
先被發制住。
「我不是你期望的那個人。」
淺藍的眼眸誠摯地回視。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倏地往後退開,迪恩背過身,走向窗邊。
「你在這首歌…在唱這首歌的我身上,看到了什麼吧,這就是你會那麼在意我的原因。」
瞇起眼,安迪平靜地問在光線中勾勒出的背影。
「沒有的事,保護一般人也是我的責任。」
吉他響起一陣傒落的響聲。
「迪恩,我知道你是個好漢,可是並非會對認識沒多久的人那麼付出的型。」
「…………。」
只有更多沉默。
「這歌是……」
隨意彈出其中一段,安迪逕自接話。
「對無法有回報的愛情,接近崩潰,又無法壓抑的表白。」
「…………。」
「至少我是以這樣的心情唱出,你也是這樣捕捉的吧。」
一直迴避灌錄唱片的邀請,從頭到尾只熱衷於現場表演的天才歌手,淡淡地訴說。
「其實我不清楚自己的歌聲會給人帶來什麼影響,很多人說演唱時我從台上在看他們,但並沒有。」
「我也以為你在看我。」
「那是,你把某個人或是自己投射在我身上了。」
「…………。」
「原本我還不太確定,但現在可以了。」
「確定什麼?」
「我想,你是無法回報的那方,要不然不會反常的呵護我。」
倒吸一口氣的驚愕,並未阻止接下來的話。
「我不曉得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只是,你如果必須以那樣的眼神看我,還不如──」
頓了一下,安迪才接話。
「還不如考慮回應那段感情。」
「…………。」
室內又靜默許久,隨著遮罩物的轉向,光線散亂了一陣。
「你知道嗎。」
回過身的男人,凝視如今亮如水波的淺藍眼眸。
「即使要我突然跟你或隨便找個混蛋上床或戀愛,都比回應那傢伙要容易。」
「…………!」
兩手搭在高腳椅的兩邊扶手,迪恩挨近身體,想從略顯驚訝的眼中找尋先前的熱度,小聲的試探。
「如果你能取代,那還單純一點。」
「不成的,你明明很清楚。」
「不試過怎麼知道。」
語氣半帶玩笑,貼近的臉卻沒移開。
凝視他優美也具野性的臉部線條,安迪在心中嘆了一口氣,對象不分男女的勾引雖是家常便飯,然而,這麼棘手的誘惑還是第一次。
「那你想怎樣?」
「不要動。」
乖乖聽話地一靜待,微涼的嘴唇唐突地覆上,原以為應該會淺嘗則止,沒想到轉換角度幾次後,就開始攙雜難以忽視的濕熱感,安迪不禁睜大眼,想以實際行動抗議時,接吻突然中斷。
「如何……?」
喘著氣的小心一問。
「我們還是只當朋友好了。」
掃過耳邊的呢喃帶有惡作劇的笑意,絕對不只是錯覺。
「感謝老天!」
「怎麼,沒那麼糟吧?」
終於退開到一般社交距離的迪恩,皺著眉追問。
「不是那問題,而是──」
急促的敲門聲打斷了話,迪恩前去應門,迎進遲來的搭檔。
「久等了,我已經全力跑上來了──」
「快來坐下吧。」
「我去拿一點喝的。」
將吉他擱置一邊,屋主跳下高腳椅,招呼的同時也順便轉換心情。從牆角的冰箱掃出啤酒,遞給山姆時被粗魯地一把奪過,正面迎來的目光湛含昨晚還不存在的刺。疑惑地愣了一下,安迪頓時想起,昨天跟兄弟倆說過,因為可能聽不到敲門聲,來時直接進門即可的吩咐。再加上,這傢伙完全沒有趕著跑上五層樓的一丁點氣喘吁吁。
──唉,居然會被他弟弟看到。
盡力忽視山姆針對自己的理所當然惱怒,把另一瓶啤酒遞給正在瀏覽唱片架的迪恩,才又坐回表演用的高腳椅上。
想讓氣氛緩和些,想問有無點歌的一抬頭,不由得噤聲。
敵意已消失的視線,如今取而帶之的是別種色彩,停在於唱片架前流連的男人背上。
彷彿完全沒察覺的端正側臉,只是悠哉地掃視幾張專輯的側標。
感受那氣氛一會兒後,安迪才低頭,緩緩動起右手。
順手撥起的節奏如鳥鳴般清脆,劃破空氣。
一直到兩人不得不上路的時段,都迴蕩著這樣的樂音。
進入屋內後,黑影無聲無息地穿過鬧哄哄的表演廳,輪上場的樂團已開始演奏,相對於眾人集中視線的舞台,不速之客似乎另有目的,直接朝沒開放的區域前進。
曾經是古老倉儲的俱樂部,佔地非常廣,開放使用的空間只有含酒吧功能的表演廳,其他部分只拿來堆放貨物或閒置,縱使空間充足,經營者一家人並沒住這。
「不敢住嗎……」
想起之所以到此偵察的理由,迪恩打開筆型手電筒,照亮擺滿飲料與罐頭的倉庫,觀察有無異狀地巡了一圈。
除了老房子難以避免的陰森與腐朽味外,並沒有超自然因素留下的詭秘痕跡。
「看樣子,關鍵還是在後台與表演廳。」
透過幾面牆,隱約傳來了吉他與貝斯聲,回想起招牌燈所告示的節目內容,迪恩又溜回表演廳,這次是以觀客的身分。
在吧台買了啤酒,走到房間最後頭時,剛換了一批樂團上台,成員忙著調音與試麥克風,觀眾也藉機中場休息與彼此閒聊。
一旁的年輕男女談笑著,聊起今晚的重頭戲。
「你也是來看魔久表演的嗎?」
「那當然,他們全國巡迴,好不容易又回到這了,當然要來捧場。」
「我記得上次是一年……還是兩年前吧?」
「是兩年,他們固定兩年會回到這表演一次,不過肯來就不錯了,不管怎麼說,這都是他們的發跡地嘛。我真等不及了──」
「魔久是壓軸,但安迪他們也很棒喔。」
用眼神示意在舞台上就緒的成員,一個豐滿的女人吹了一聲口哨以示鼓舞,留意到的歌手舉手回禮。
樂手都準備好,前奏開始響起,DJ也大聲報出樂團來頭時,迪恩都還忙著豎起耳朵,吸收所有關於魔久的情報。
──兩年嗎…剛好符合那些人的失蹤時間。
巴比捎來的情報一開始很單純,舊識的兒子兩年前無故離家,原本已放棄的父母,最近開始夢到兒子欲言又止的模樣,彷彿已死去,又不像一般的亡魂,終於醒悟不是翹家那麼單純的一調查,發現同時失蹤的還有兩個人,再兩年前的同一地點,也失蹤了三個人,也就是迪恩現在身處的鄉村俱樂部。
──不知山米那小子背景資料查得如何了………。
失蹤時間都侷限在特定日期,發覺就是今明兩天時,兩兄弟只好分道調查,一個去查文書資料,一個實地考察,免得錯失時機就得再等個兩年。
搔著下顎,估算著各種可能性與時間點時,迪恩突然抬起頭。
台上的主唱開始演出了。
沙啞的嗓音淡淡地帶出曲子,伴隨逐漸加溫的聲調,室內如同襲捲在一陣熱風中,讓聽者都能以身體感受到那股壓抑卻火熱的情感。
舞台燈照出的泛光金髮下,深不見底的眼眸帶著隱微的光,掃視全場。
當那陰鬱的光芒與自己短暫對上時,迪恩不禁嚥了一口氣,然而歌手移開視線後,就沒再回顧過。
表演結束時,先是安靜了一下,全場才爆起歡呼與掌聲。
只是身著再簡單不過的T恤與牛仔褲,主唱的全身卻散發出無比的力量,將麥克風高舉,向全場示意道謝後,俐落退場了。
接下來就是壓軸的魔久,原本只是在此地的小酒吧表演的樂團,在短短一年半間就儕身頂級表演者之列,無論演出或曲子創作都相當完美,除了在現場帶起全場的狂熱與興奮外,也具有讓人想掏腰包贊助的持久效應。相較之下,先前的樂團再怎麼有現場的感染力,卻欠缺了這層商業魅力。
觀察著魔久的成員,迪恩發現他們雖然表演得火熱與賣力,全員卻都帶著一種蒼白與漠然。
「是因為嗑藥呢,還是確實有什麼不對勁……?」
魔頭與藥頭的差距本來就不大。
表演結束,俱樂部的老板發表了一場演說後,夜已深,群眾也慢慢散去,迪恩先行開車駛離一段距離,躲在路邊,遠遠地確認俱樂部老板坐上他的皮卡駛上歸途後,才又折返俱樂部門前。
「那些傢伙在這過夜嗎……」
從還停駐在前的拖車車身標示,得知魔久一團人還待在這,不禁猶豫起單槍匹馬闖入的危險性,一考慮到時間緊迫,也只有硬著頭皮將車停靠後門有樹叢遮蔽之處,試著想闖進去。
每隔兩年當他們在此舉行表演時,就會出現三個失蹤的觀眾,只是這一帶因缺乏資源,人口與產業都外移頻繁,每年的失蹤或未申報的外移人口本來就相當多,若不見的是成年人或本來就神出鬼沒的地痞,一旦混在這堆數據中,就根本沒人會特別在意他們的下落。
打開曾經是馬廄的後門,迪恩小心隱藏自己的氣勢,確認裡頭的人聲在好一段距離以外,才屈身進入。先察知的是瀰漫四周的草藥味,認出是許多惡魔儀式中的必要薰香,神經頓時繃緊,朝人聲處一前進,發覺是後台,要湊近一聽,突然傳來一連串掙扎與碰撞聲。
「……放我走!你們做什麼!」
夾雜著拖拉與踢打噪音的驚恐男聲,沒多久就只剩下嗚嗚呻吟。
發覺聲音朝自己的方向而來,迪恩趕緊躲往邊間的門後,謹慎地窺看。
沒多久,就看到一個男人被五花大綁,嘴也被布塞住地拖拉至休息區與邊間中的準備室,狀似魔久團員的兩個背影背對著迪恩,服裝跟表演時都一樣,最大的差異,是兩人的前額如今都長出了細長的角。
「宰了這傢伙,會不會太容易被發現?這可跟逃家的小鬼不一樣。」
「沒辦法,誰叫被他看到了。」
「……儀式明天才能舉行,先丟這好了。」
說罷,獨角人拉起地板上的木拉門,將俘虜用腳推進大開的地洞,只聽一陣咚咚咚跟砰,就知他一路撞擊木梯的每一階過去,才掉落地面。
將拉門把手用木條穿過固定住,兩人返回來時路。
等了一會兒,迪恩起身行動,查過拉門的固定方式很單純,就先行前往暫無人煙的表演廳與舞台,找著象徵惡魔蹤跡的目標物後,瞥了一眼後台的方向、
「今天大概是別想進那了……」
死心後,回頭解救那不知名的倒霉鬼。
「安靜點哪,可不要把我一起拖下水……。」
解開他的手腳束縛時,也耳提面命千萬別騷動,才順利把點頭如搗蒜的男人順利解救出去。
男人似乎是騎機車來的,為了取得情報,迪恩不管三七廿一地把他塞進自己的車裡,先閃再說。
「喂,你沒事吧?」
往投宿的旅館方向一開去,鄰座傳來了驚恐的氣息,迪恩難得地表達關心。
不先送人回家或去報警,就先強制同行,跟綁架也沒兩樣了。
「……應該沒事,謝了。」
市鎮便利商店的燈光終於出現在視野時,男人鬆了一口氣的回話。
聽到他正常交談的聲音,頓覺熟悉,迪恩轉頭。
「是你……!」
來向車燈照出的,是今晚讓自己心悸的歌手。
*
──簡直判若兩人。
看著安迪手忙腳亂招呼跟拿飲料的慌張模樣,實在很難跟舞台上熱力四射的形象聯想在一起。與歌聲一樣略帶沙啞的南方口音,講話時顯得非常柔軟,與容貌符合。
「如果不是聲音,我根本認不出你就是唱歌的那傢伙……。」
接過丟來的啤酒,迪恩不可置信地發表感想。
「很多人都這樣說……」
與那時掃過群眾的深沉完全不同,極淡的嬰兒藍雙眼微瞇,有點困窘似的笑著,聚光燈下的短金髮,如今在普通的燈泡光下,是焦糖般的濃密色澤。
「大家都說我是雙重人格,只要拿到麥克風,就馬上變一個人……痛!」
喝了一口啤酒,安迪馬上因口腔內的傷刺激到而嘖嘖叫。
原本是想直接把他架到山姆在等的落腳處,以盤問到底在後台目擊了什麼的預定,在發現是那主唱後,就妥協地以他的意願為優先送他回家。
對自身反常的行動感到不悅,迪恩蹙起眉,問及正事。
「我知道很不可思議,長角的人、儀式、犧牲什麼的,一大堆亂七八糟,可是你一定得老實告訴我看見了什麼怪事。」
「那個嘛,我原本只是想去找皮夾……」
坐在自家沙發上,心情終於安定下的歌手,才終於想起似地,開始描述今晚的詭譎經驗。
一聽畢,迪恩按下手機的快速鍵、響兩聲即接通。
「山姆,是惡魔崇拜與獻祭。」
『迪恩!你去哪了,一整晚都沒聲沒息!』
「惡魔的類別不確定,你要查一下資料,是獸頭人身,前額有獨角,跟音樂或藝術表演這些有關,信徒的特色有──」
花了一點時間,將安迪的描述轉達給話機另一頭的搭檔,也交換了手頭的資訊。
「那個俱樂部在世紀初曾經是女巫聚會的場所,一旦已有召魔的痕跡在,之後也較容易成為相同儀式的核心……」
『不只如此,那些女巫有些之後受了宗教私刑,在那被活活燒死,就算跟惡魔無關,也有鬧鬼的十足潛力。』
「我在表演廳跟舞台都有發現些許硫磺,應該是召喚惡魔的儀式地點沒錯,這些傢伙每兩年就回到那獻祭,明晚是今年期限的最後一天,要阻止只能趁那時。聽著,你先準備好需要的傢伙,我明早回去時再來討論細節。」
『明早?你今天不回來?』
瞥了一眼清好傷口後,靠在沙發上打盹的屋主,迪恩無可奈何地回答。
「那些信徒有追殺過來的可能性,這傢伙又一副很不可靠的樣子,我不放心今晚留他一個人獨處。」
『迪恩,你什麼時候服務那麼周到了?』
發顫的憂慮語氣,比先前的質疑還更讓迪恩心煩。
「我還以為你會贊同。」
『不…,這種時機確保他沒事是沒錯,只是,我沒想到你會主動──』
「夠了,就這樣,明天見。」
按掉通話鍵,叫醒已半沉入夢鄉的男人,跟他說明今明兩天的打算。
「謝啦,要不然那些長角人再來,我大概也只能當沙包……」
旁觀安迪準備毛毯與枕頭以讓沙發好睡的樣子,迪恩在心中評估他的斤兩──就算體格遠遠不如自己,該有的肌肉還是有,袖口露出的手臂相當結實,五官也非常端正,是接近女性的細緻類型。
只是,氣質壓倒性地蓋過這些特色,非常的具親和力且有點天真,從輕而易舉就信任陌生的獵鬼者就看得出,使得年齡有點難估,最多三十出頭吧。
「好了,抱歉只能讓你睡沙發……」
就單身漢公寓的標準而言,可說是整理得相當整潔且簡約的單一隔間,沙發跟床中間夾著茶几,各自靠著相對的兩面牆,吉他與鍵盤也都整齊地堆放在角落,比起一般家庭偏重的電視櫃,音響與成千上百的CD與黑膠唱片才是整個室內的主要擺飾,相較SEARS等級的家具,即使是外行人的迪恩,都看得出牆邊那兩個長型喇叭是超級高檔貨。
「不,這樣就很好,睡太舒服,妖魔鬼怪上門都沒發現就完蛋了。」
一般身處別人家會不自在的感覺,在這意外的沒有,脫下外套與襯衫,就往沙發一靠。
「這樣嗎,那我要先掛了,唉,今天實在是倒霉透了……。」
小心地將沒受傷的頭側靠到枕頭上,安迪關了燈,哀哀叫的躺下,沒多久就發出規律的鼾聲。
將身體側躺,迪恩凝視沙發上頭的窗外夜色,一直到曙光乍現才真正入睡。
「……你可回來了!」
一開旅館房門,就直接跟山姆撞個對面,看樣子他正要去買早餐。
「這位是……?」
「這是安迪。這是山姆。說嗨。──你查到是什麼惡魔了嗎?」
三言兩語打發掉對來客的質問,迪恩走進室內,把路上買的三人份咖啡與早餐置放小廚房的流理台上,指指擺滿餐桌的書籍與參考資料。
呆愣著接受了安迪充滿善意的招呼,從頭到腳瞧了他一遍後,山姆向搭檔露出質問的表情。
「迪恩?這是怎──」
「他對魔久那些傢伙跟俱樂部的資訊相當熟,時間很緊,今天一定得搞定,我們需要一個當地人。」
「可是──」
「啊!就長這樣!」
山姆想再爭辯時,被一聲驚呼所打斷,只有湊身去看安迪指著圖鑑翻開的插圖。像馬的獸頭人身,前額有支獨角,手上還拿著一個喇叭的形象。
「魔久那些成員在後台放的神像就長這樣,我好奇想靠近去看就被那些長角的傢伙逮到了……」
「這可不是神,是惡魔。」
嘴裡塞滿三明治,迪恩指指圖畫旁的文字敘述。
「可帶給音樂或藝術表演者才能與名利,但也要相對的犧牲。魔久突然的崛起,不就像用靈魂換來的那麼突然嗎?」
向唯一在座的業界人確認。
「嗯…這麼說來是很突然。只是,樂團成不成名這東西有時靠的不是才能,該說是時運吧?當初他們在小酒吧表演時,剛好被路過的王牌經紀人相中,大家也只說是好狗運。」
連對惡魔話題都毫無緊張感的細緻面容,首次露出思忖的正經神色,啜著咖啡說明。
「之後只要他們每兩年固定獻祭,就一帆風順,名利雙收了,而且這惡魔還挺盡責的,也真給了他們才能。」
回想起昨晚的表演,迪恩喃喃自語。
「只是,是貨真價實沒有『靈魂』的才能。」
場面頓時安靜下來,片刻山姆才打破沉默。
「依過去幾年的模式推定,今天是獻祭日的最後一天,理論上,只要打破一次他們與惡魔訂下的規則,契約就視同破棄。所以,我們要硬上嗎?」
「也只能這樣啦──」
打了一下自己的腿,迪恩站起身。
「今晚等他們上台表演時,我們再闖入後台搞破壞,只要撐過午夜,他們就玩完了,就這樣,計畫結束。」
「等等,我們要怎麼闖入後台,有管理得那麼隨便嗎?」
山姆理所當然的疑問,馬上就被露出共犯般微笑的兩人給推翻。
「山米,你不知道嗎,我們現在是這位大明星的跟班了。」
「我剛好迫切需要貼身保鏢。」
前晚被狠打的瘀青還掛在額際,歌手露出餘悸猶存的僵硬笑容。
*
「你說安迪那傢伙很棒?」
「對,看不出來吧。」
幫著搬運樂器與補給品,山姆小聲地問一旁的迪恩。
俱樂部的後台劃分為魔久的特別休息區,與其他樂團的準備區,如今兩兄弟是以助手的身份,而在一堆音樂家與繁雜器材間行動。至於該受保護的當事人,將兩人夾帶進後,就全心埋首於與團員與工作人員商議表演的細節與項目。
「棒不棒要聽過才知道,我只是覺得,他不像是你平常喜歡的歌手類型……。」
「嗯?是指他一副只會唱很娘的歌的樣子嗎。」
「你很清楚嘛。」
「相信我,那傢伙不是這型的。」
聳聳肩,山姆將注意力集中在看守特別休息區的保鏢身上。
「我想那傢伙是使喚魔。」
「因為他眼睛會反射紅光嗎。」
同樣也注意到的迪恩,懶懶地搭話,環視四周雜亂無章得像爆炸過的擁擠空間。就算只是出借場所,理當要管理雜務的俱樂部老板,則一副不願接近後台的樣子,推斷他可能知情卻只敢睜隻眼閉隻眼,想往深處走去,以確認可能會有的躲藏或活動場所時,傳來狀況外的問話。
「迪恩,你只是因為安迪是受害者,才那麼關心他嗎?」
「當然,要不然呢。」
「不,只是問問。」
瞥了一眼欲言而止的搭檔,想再多補充些什麼時,注意力被台前傳來的歡呼與掌聲所引開。
「第幾場了?」
「三吧,接下來就是安迪他們──」
尚未語畢,舞台前突然傳來炸裂聲響,緊接著就是尖叫與騷動聲。
對看一眼,兩兄弟不約而同地拔腿衝往臺前。
「這是……哪來的火柱!」
會場的天井夾層燃起火舌,室內籠罩在一片亮紅中,驚慌的群眾往外奔逃,堵在無法開啟的連外門前,圍著門狂叫與搥打。
「等等,這場景我看過,是那部『魔女嘉──」
「你還有心情講電影啊!」
打斷老哥的興致,山姆發現有些情況違反常理。
「迪恩,你看,那扇門的玻璃根本打不破!」
在失控群眾的猛攻下,只是玻璃與木條組成的門紋風不動,擋住所有人的逃生之路。
「更不用說這火燄很詭異了……」
完全不順氣流的從天花板燃燒與擴散,雖然因人潮都聚集向門口,還沒人燒傷,火舌已從壁幔下達地面了。
考量到是魔法或咒文的效力,環視全場都沒目擊可疑的人或行動,就趕緊折返往後台的休息室,果然,無視全場的混亂,先前的保鏢正不動如泰山地,繼續看守著魔久的休息區,只是,如今他的額前長出了動物般的長角。
「滾開!」
掏出藏在後腰帶的點四五,迪恩朝牠的胸口開了兩槍。
銀彈雖然能趨邪,對惡魔的效果還是有限,只除了激怒牠這點。
「呃──喔,糟了──!」
對上像爆怒的公牛一樣朝自己直刺而來的角,迪恩暗叫不妙。
「這傢伙我來解決!山姆,你快點想辦法停止外頭的火!」
只好像鬥牛士般的逃竄,還不忘大聲指示著。
暫且無視同伴的險境,山姆闖進問題根源的房間,經過暫搭的行軍床與器材,漆黑中有一片燭光所圍起的魔法祭壇,四個人圍著一盆火在喃喃唸咒,紅光忽明忽滅,異樣的黑煙從火盆中朝四周的空氣竄升。
「快停止!」
口頭雖然先威脅,身體倒是先一步行動,抓起一旁的立燈,準確地往祭壇處一砸。
頓時,一陣巨響與強光的衝擊力朝正面襲來,整個身體往後彈飛到牆上,鼻腔與腦腔內漫起一股血腥味,山姆當下失去意識。
*
似乎聽到什麼細碎的談話聲,想睜開眼,眼角就一陣刺痛,只有努力硬撐起眼皮,終於睜開時,眨了眨,發覺自己一如往常地在Impala中時,山姆還以為是在做夢。
從後座想坐起身來,筋骨一陣嘎吱聲,全身也都是焦味。
「小子,你醒來啦。」
迪恩從前座探頭,另一張較陌生的臉也從旁探過來。
「迪恩……安迪……,到底是怎麼──」
「你破壞了他們的儀式,結果大概是反動力還啥的,連那隻鬥牛在內,把他們轟得人間蒸發,也把你炸昏啦,趁著一片混亂,我們就先把你架出來,逃開一段距離再說,省得之後被警察問話很麻煩。……反正你應該也沒大礙吧?」
睜大眼觀察自己的明亮眼眸,散發自兒時以來就不變的關切。
「我很好,只是眼睛很痛……」
「閉上眼休息一下吧,老弟。」
從前座伸過來的手,幫著抹掉臉頰旁的煤灰。
山姆別開臉問。
「結果,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為什麼他們要造成火災?」
「可能是想增加獻祭規模而出的下策,反正表演廳本身就是魔法陣,只要燒死在上面的人都算數,還不用一個一個去綁架。」
「為什麼,不是兩年三個就夠了嗎?」
「這個嘛……」
望了一眼鄰座的歌手,迪恩才接話。
「安迪說這一年來魔久的聲勢有下滑的風聲,雖然發片跟支持者還是很多,總是比不上剛出道時。」
「這現象在業界是正常不過的,大眾都是把焦點放在新起之秀身上,已功成名就的團因人氣穩定,走勢就會比較平順,一時間才會有聲勢下滑的風聲……。」
略帶沙啞的柔軟聲調接著解釋。這傢伙的聲音著實不賴,山姆心想。
「只是這些白癡以為是惡魔嫌獻祭不夠的懲罰,乾脆一次來個大屠殺。」
「……短視近利。」
「搞惡魔崇拜的人不都這樣嗎。」
前座傳來了無奈的聳肩氣息,接著響起引擎的發動聲跟談笑。
「唉,結果今天沒看到你的表演,我還跟山姆說你很不賴哪──。」
「如果不介意只有我一個人唱獨角戲的話,歡迎到我家來。……呃,明天好了。」
瞄了一眼自身也全身焦黑的慘狀,安迪愣愣地提議。
「怎麼只有你一個人?」
在調吉他的音時,察覺進門的氣息而一抬頭,只看到迪恩。
「山姆嚷嚷眼睛不舒服,跑去買藥水了,就先把我送來。」
示意安迪不用從高腳椅起身招呼,氣氛比前次來時悠閒多的來客一屁股坐在沙發上。
「他那樣可以開車嗎……?」
「安啦安啦,那傢伙很小心的,而且他很清楚弄傷我的寶貝的代價,就算瞎掉也會好好開回來。」
「我問的不是車……」
輕笑了一下,再低頭調好吉他的音,安迪試彈了一小段曲調後,其間一直保持靜默的迪恩突然開口。
「你可以再唱一次那首歌嗎,在俱樂部表演的那首。」
「哦,可以呀,可是不用等山姆嗎?」
「不用。」
「…………。」
歪頭看著凝視自己的男人一會兒,輕彈起一小段前奏後,略帶沙啞的歌喉在屋內響起。
少了貝斯與電子琴配樂的聲勢,只有純粹的嗓音與輕柔的弦聲,然而,力道絲毫不減,仍帶有足以將這平凡的斗室瞬間灼燒的高溫,就連洩進室內的午前陽光,都彷彿染上一層陰霾。
以不遜色舞臺的水準演唱完畢,撥落出最後的旋律時,像是調整情緒般,眼睛也順勢閉起。
這時迪恩才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間,起身湊近演唱者至鼻頭幾乎相碰的地步。
凝視睫毛貼在臉上所落下的精細陰影,很想再看看那雙眼的要開口時、
「迪恩。」
先被發制住。
「我不是你期望的那個人。」
淺藍的眼眸誠摯地回視。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倏地往後退開,迪恩背過身,走向窗邊。
「你在這首歌…在唱這首歌的我身上,看到了什麼吧,這就是你會那麼在意我的原因。」
瞇起眼,安迪平靜地問在光線中勾勒出的背影。
「沒有的事,保護一般人也是我的責任。」
吉他響起一陣傒落的響聲。
「迪恩,我知道你是個好漢,可是並非會對認識沒多久的人那麼付出的型。」
「…………。」
只有更多沉默。
「這歌是……」
隨意彈出其中一段,安迪逕自接話。
「對無法有回報的愛情,接近崩潰,又無法壓抑的表白。」
「…………。」
「至少我是以這樣的心情唱出,你也是這樣捕捉的吧。」
一直迴避灌錄唱片的邀請,從頭到尾只熱衷於現場表演的天才歌手,淡淡地訴說。
「其實我不清楚自己的歌聲會給人帶來什麼影響,很多人說演唱時我從台上在看他們,但並沒有。」
「我也以為你在看我。」
「那是,你把某個人或是自己投射在我身上了。」
「…………。」
「原本我還不太確定,但現在可以了。」
「確定什麼?」
「我想,你是無法回報的那方,要不然不會反常的呵護我。」
倒吸一口氣的驚愕,並未阻止接下來的話。
「我不曉得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只是,你如果必須以那樣的眼神看我,還不如──」
頓了一下,安迪才接話。
「還不如考慮回應那段感情。」
「…………。」
室內又靜默許久,隨著遮罩物的轉向,光線散亂了一陣。
「你知道嗎。」
回過身的男人,凝視如今亮如水波的淺藍眼眸。
「即使要我突然跟你或隨便找個混蛋上床或戀愛,都比回應那傢伙要容易。」
「…………!」
兩手搭在高腳椅的兩邊扶手,迪恩挨近身體,想從略顯驚訝的眼中找尋先前的熱度,小聲的試探。
「如果你能取代,那還單純一點。」
「不成的,你明明很清楚。」
「不試過怎麼知道。」
語氣半帶玩笑,貼近的臉卻沒移開。
凝視他優美也具野性的臉部線條,安迪在心中嘆了一口氣,對象不分男女的勾引雖是家常便飯,然而,這麼棘手的誘惑還是第一次。
「那你想怎樣?」
「不要動。」
乖乖聽話地一靜待,微涼的嘴唇唐突地覆上,原以為應該會淺嘗則止,沒想到轉換角度幾次後,就開始攙雜難以忽視的濕熱感,安迪不禁睜大眼,想以實際行動抗議時,接吻突然中斷。
「如何……?」
喘著氣的小心一問。
「我們還是只當朋友好了。」
掃過耳邊的呢喃帶有惡作劇的笑意,絕對不只是錯覺。
「感謝老天!」
「怎麼,沒那麼糟吧?」
終於退開到一般社交距離的迪恩,皺著眉追問。
「不是那問題,而是──」
急促的敲門聲打斷了話,迪恩前去應門,迎進遲來的搭檔。
「久等了,我已經全力跑上來了──」
「快來坐下吧。」
「我去拿一點喝的。」
將吉他擱置一邊,屋主跳下高腳椅,招呼的同時也順便轉換心情。從牆角的冰箱掃出啤酒,遞給山姆時被粗魯地一把奪過,正面迎來的目光湛含昨晚還不存在的刺。疑惑地愣了一下,安迪頓時想起,昨天跟兄弟倆說過,因為可能聽不到敲門聲,來時直接進門即可的吩咐。再加上,這傢伙完全沒有趕著跑上五層樓的一丁點氣喘吁吁。
──唉,居然會被他弟弟看到。
盡力忽視山姆針對自己的理所當然惱怒,把另一瓶啤酒遞給正在瀏覽唱片架的迪恩,才又坐回表演用的高腳椅上。
想讓氣氛緩和些,想問有無點歌的一抬頭,不由得噤聲。
敵意已消失的視線,如今取而帶之的是別種色彩,停在於唱片架前流連的男人背上。
彷彿完全沒察覺的端正側臉,只是悠哉地掃視幾張專輯的側標。
感受那氣氛一會兒後,安迪才低頭,緩緩動起右手。
順手撥起的節奏如鳥鳴般清脆,劃破空氣。
一直到兩人不得不上路的時段,都迴蕩著這樣的樂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