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Flame~燄芒
反照天色的黑綠水面上,飄散著化為具體白煙的冷氣,就連掃過湖面的風都染上一層不透明的薄膜,襲捲在黑壓壓的山林間。
周邊的溫度一驟降,原本只是茫然遠視那景像的哈利才回過神,環顧四周。
絲狀的冷霧從湖區飄來,不知不覺間已接近身邊,聚積到數公尺外的景物都看不清的濃密。
再過了一會兒,這幢山崗邊的木造旅舍即被包圍在層層籠罩的乳狀白茫中了。
眨了眨碧綠的眼眸,確定短期間內視野不可能恢復清晰後,坐在窗台外的少年才將手扶在濕涼的櫺木上,要翻身回房內。
「……!」
手肘施力的瞬間,傳來了銳利的痛楚,還來不及找到另一個施力點前,手掌已反射性地鬆開,失去支撐力的身體整個後跌。
「啊──!」
自知就要倒栽蔥地從離地三層樓的高度摔下,哈利的腦中頓時浮出各種因應方案,卻渾然不知該採用哪一種。
把召喚火閃電的念頭踢掉,要換成對自己用飄浮術的備案時,已來不及掏出口袋中的魔杖,眼看頭已幾乎要著地到青綠的草皮上了。
緊閉起眼,覺悟要承受衝擊的瞬間,上空傳來一連串俐落的快速唸咒聲。
「……。」
異於使用飛天掃帚的浮游感瞬間包圍四周,直線下墜的動作驟然停止。確定碰到草地的只有髮梢的尖端,哈利才小心地張開眼。
首先看到的是抬起巨大的頭、不當一回事地瞥了半空中的懸掛物一眼後,又回頭嚼食青草的一群乳牛。
脖子上的鈴鐺還不時晃動,發出清脆的鈴鈴聲。
「哈利,你在做什麼!」
目送乳牛們慢吞吞地離開時,上方傳來了急切的斥責聲,頭下腳上地往落下的窗台一俯視。
看到了探出頭,氣沖沖地質問的臨時監護人,指向自己的魔杖,還放出淡淡的白光。
心想已不知多久沒看過他那麼著急的模樣,哈利心不在焉的回想時,察覺了對方險峻的眼神。
「……路平教授,你回來啦。」
只有趕緊哈哈乾笑,向以往的黑魔法防禦學教授揮了揮手。
「你沒事吧?」
安全從窗口飄回房間後,原以為會挨罵的哈利,首先聽到的卻是溫和的問候聲。
「……嗯,沒事,剛才好險呢。」
總之先小心地答話,再觀察對方的表情。
除了些微掛心外,已看不到方才慍怒的神色了,老成的臉一如往常的穩重。
雖然比挨罵好,還是多少有點意外。
稍歪了歪頭,哈利在思考過去遇到類似事情的經驗時,發覺手被拉了起來。
「呃。」
一陣撕裂般的刺痛。
「果然,這裡的傷還沒好。」
小心地把少年的襯衫右袖口上拉,現出了比幾天前初步治療時還要紅腫的肌肉。
「啊,好像更嚴重了,大概是剛才我要從窗口爬進來時使力的關係。」
「……坐下吧。」
沒有問更詳細的前因後果,只是催促好友的獨子坐到客廳壁爐前的沙發上,才跟著坐到一旁的雷慕斯,將對方發紅的手枕到自己腿上,從外套的口袋掏出魔杖,唸了幾句咒語。
治癒性魔法一施動,傷部頓時產生細微的痛楚,為了讓自己移開注意力,哈利裝做若無其事地環顧房裡的擺飾。
比一般旅舍要寬敞許多的家居式隔間客房,家具與裝潢雖然陳舊,卻打理得相當整潔乾淨,以不會魔法的一般人而言,要把所有細部都打掃得那麼徹底,勢必要花上莫大的精神與工夫。
想起旅舍進門處的溫暖原木色調,以及櫃臺後面容可親的老夫婦。
依他們的說法,經營旅舍只是牧牛之外的副業,因此平常日子也鮮少有客人上門,只有觀光旺季一到,湖邊其他的旅館已滿,才會有人投宿到這個位於半山腰上的偏僻民宿。
當初以不清不楚的腦子聽了這解說,就沒多想地跟著進到房間,現在才明白,這想必是之所以選擇這個非魔法世界投宿地的主因。
遠離人煙,在山林包圍下,乍看毫無戒備的場所,或許也最能暫且避開那些魔王黨羽的視線。
──魔王……。
像血珠般紅亮的目光,忽地在腦中閃過,接連而來的,是宛若綠色閃電般打向自己的強光,以及在絕望地閉上眼前,所聽到的淒厲慘叫聲。
那還只是,前幾天的事。
「哈利,你還好吧?」
「……!」
似乎是在不知不覺間沉浸於思緒中時,手上的扭傷已治好,發紅的皮膚也恢復原先的白晰,或者該說是,蒼白。
「…………謝謝。」
小心地將手抽回來,沒有回答青年的問題,哈利只是小小聲的道謝。
透綠的眼眸眨也不眨地觀察痊癒的手。不健康的白膚上隱約浮現的青色血管中,不間斷地輸送著鮮紅的血液,維持住持續十數年的脈動,為了守住這脈動,許多生命因而犧牲,從自己的父母開始,到身邊親近或只有一面之緣的人們,都接連墜入黑暗的洪流中。
無論自願與否,這幾年來,身旁總是繚繞揮之不去的血腥味與警示的信號。從來都不願束手就擒,在自顧不暇的狀況下,仍拚命想守護身旁事物的結果,反而使自己一腳踏入那個魔王的陷阱。然而,諷刺的是,在最致命的關頭,身旁沒有任何一個同伴的絕境下,使這個生命繼續殘存下的犧牲者,卻是導致這一切不幸的始作俑者。
「……你還很在意彼得的事嗎?」
茫茫然思考時,傳來了試探的問話。
「……。」
抬起沒有往常明亮的綠眸,少年正視父母的好友。
在男人矮小的身子代受毒咒的衝擊而倒下時,是這個乍看之下悠哉的青年,第一個趕到身邊帶走發愣的自己,在一片混亂,且不分敵友的吵雜聲中,隱約地聽到他與另一個監護者間急快的對談。
……帶走哈利………躲到……上次說的……我到之前……不要…聯絡……
之後大概是一手攬下所有的後續雜事吧,催促友人與教子消影離開後,黑衣黑髮的青年就獨自留在事發現場。
與昔日友人的遺體一起。
「……當然很在意。」
深吸一口氣,哈利正色地開口。
雷慕斯只是無言地傾聽。
「我從來都不希望是在那樣的情況下,看到彼得的末日,即使是為了保護他的主人也一樣,更何況是為了……」
──保護我。
保護因自身的背叛,而失去父母、失去許多寶貴事物的黑髮綠眸男孩。
「如果說,這是校長之前說的,救了一個巫師生命時所必然發生的報償,那我寧可不要。」
因其背叛所產生的犧牲所留住的生命,最後卻又因背叛者的犧牲所保住,這種可笑且空虛的矛盾循環,寧可不要。
「既然如此,一開始不要背叛就好了,不要欺騙就好了,就不會有那麼多人死掉了!」
自知已流於無理智的激動,但哈利仍一口氣的說出結論,像是將這幾天心口的鬱悶全發洩出來一樣。
一時間,室內只聽得到壁爐傳出的啪啪響聲,與淺急的呼吸聲。
靜默片刻,從飄入的冰冷夜氣察覺外頭天色已黑,雷慕斯站起身點亮壁燈,要將固定窗子的槓桿懸鬆時,扶在窗緣的手忽然停住。
「……原本是不該跟你說這些事的,可是,若不讓你知道似乎也不公平。」
哈利抬起頭,注視若有所思的背影。
「其實,即使在最後的最後,彼得因犧牲自己而救了你,我都還是沒辦法再把他當朋友看。」
定定觀察蒙了一層藍霧般的夜色,低沉的聲音小聲卻清晰地開始道述。
「而且,比起當初背叛詹姆跟莉莉的事由,他畏罪而躲藏的十二年,才是真正的癥結所在。──這點對你而言,或許很難瞭解吧。」
半掩上窗子,雷慕斯回過頭,向哈利微微苦笑著說。
少年只是略歪了下頭,接著即大力搖頭。
若是在一年前,那確實會不瞭解。父母或友人的死去,無論怎麼想,都是無法原諒對方的主因,可是,在經歷過諸多風波的這一年,好幾次地陷入無底的迷惘與恐懼,接連地失去身旁的友人與支持者,才醒悟──死亡並不是所有悲劇的極限與盡頭。
有比死還絕望的深淵存在。
接到稚嫩的反應,青年又淡淡笑了一下後,才收起笑容,正色地再接話。
如同教學時的謹然語氣。
「哈利,你之所以不能接受彼得犧牲生命來救自己,是因為不願因而就此抵銷他害死詹姆與莉莉的事實吧。」
果決地點了點頭的回應。
「既然如此,那大可不用擔心,他會那樣做,是為了他自己,不是為了其他任何人,更不是為了抵銷任何事。」
「……?」
「一旦為了保護你而死去,之後我們就再也無法把他當完全的罪人看了。」
「……!」
哈利頓時睜大眼。
凝視著遺傳自友人的綠眸,雷慕斯心中的一些回憶也跟著牽動,一開始還猶豫是否要跟少年講明,然而,比起讓他一個人悶悶不樂的猜想,事實的鋒刃縱使殘酷,也比一知半解的懵懂好。
「……不管活著的人如何不願,都無法撼動死者的意志。」
異於紅亮火光的金眸,不帶感情地俯視一臉錯愕的少年,苦澀的語氣是唯一透露出他情緒的徵象。
「他所留下的最後印記,很遺憾地,你只能照單全收,當然,我跟西流士也是」
「!」
因而活下來的同時,也烙上了終生不滅的贖罪印記。
「…那樣……太、狡猾了……太狡猾了………」
領會的瞬間,哈利不甘地握緊拳頭,咬著牙呢喃。
「不管對方要不要,就自己硬推來的補償……這種事──」
「但你因此而活下來,是不爭的事實。」
在哈利還沒說完前,雷慕斯從中插話。
「再怎麼不願意,或寧死也好,可是,你因彼得的死而活下來的這件事,是不可抹滅的,雖然仍不原諒他,我和其他人則確實因你──哈利.波特還活著的事實而高興,就算你不感激他的犧牲,至少也要珍惜我們重視的這條生命。」
「……!」
尚未成聲的話語,已被看破般地反駁,哈利略微臉紅地低下頭。
的確,一瞬間,心中確實產生自棄的想法,既然這個生命的殘存並非出於自願,那又何必珍惜,還不如讓它再為其他更有意義的事而犧牲,在心情與覺悟上還更值得,可是,與這念頭同等強烈的聲音,也從心底警告著,這一切都只是再幼稚不過的無謂抵抗罷了。
這幾年來,多少次地告訴自己要堅強,但覺悟與深度似乎還不夠,仍輕易地就放任衝動主宰行為,直到一同牽連周遭的人,才醒悟到,孤注一擲終究只是為了說服自己的姑息藉口而已。
真正的堅強,絕非來自於自命不凡的固執──。
從旁溫柔地看顧心中似乎仍有許多思緒的少年,同時也注意到室內的溫度逐步升高,雷慕斯才想起要脫外套。
跟巫師長袍以魔法保溫的輕薄質材不同,羊毛織成的厚重大衣是為了順應麻瓜世界的穿著。
一開始因嫌麻煩,曾考慮過在較薄的外衣上施保溫魔法,是看到哈利的苦瓜臉才打消主意。
不管在哪個世界,反其道而行似乎都不受鼓勵。
想起了尚未有任何聯絡的友人,若是他的話,只要一化獸,就沒有這些問題,只是,若帶哈利逃難的是他,那想必只能以『帶著寵物流浪的少年』之偽裝身份,才能無事地四處遊走吧。
一想像那景象,就忍不住噗嗤一笑,引來哈利疑惑的目光。
「……我剛才有買一點吃的,你如果餓就自己動手吧。」
只有裝作若無其事地把方才出去探風時,因好奇而買的烤雞跟三明治從『口袋』中整袋提出來,看到那景像的哈利先是睜大眼,接著搖頭嘆息。
* * *
接下來幾天,兩人都一直待在山崗中的旅舍,除了練習一些魔法與閒聊外,唯一的消遣就是不時在四周的牧場與森林間遊蕩,雖然表面上的說辭是說想碰碰運氣,看能不能見識這一帶有名的湖怪,所以才留宿那麼久,但到後來,哈利確實也無聊到當真想看看湖怪的真面目了。
「哪,教授,有沒有能引出水怪的辦法呀。」
坐在第一天險些掉下的窗台上晒太陽,邊眺望遠方異常細長的湖面,哈利邊問正在室內算所有魔藥與藥草剩餘份量與種類的前任教授。
「嗯?水怪?只要你在湖中游個兩圈,若剛好有一隻經過,牠就會把你當誘餌的緊追上來。」
「那算了…。」
雖然知道青年是認真的回答,少年還是沒趣的吐了吐舌頭,又呆看一陣子風平浪靜的湖面後,才嘆了一口氣地翻身跳回房裡。
「啊,好無聊──,有沒有什麼其他事可以做──」
再怎麼無聊,都沒提出想外出的用心,是出於瞭解情況依舊危急的自知之明。
在那之後,其他人不知如何了,就算本據地遭侵入,依佛地魔的實力,絕不可能因此就完全屈服,當前所能做的,只有確保所有人的安全後,才能進行下一步行動。
可以的話,哈利也不想像個無事人般的躲起來,過著退休般的清閒日子,畢竟很清楚自己是眾矢之的,一旦出現在台面,只會讓情勢惡化,就也只有認份的待在這了。
坐到雷慕斯身邊,將頭枕在桌上,彈了一下眼前大大小小的瓶子中,裡頭像是有顆粒在流竄的一瓶時,哈利突然想起一件要事的抬頭問。
「教授!如果到月圓時,我該怎麼辦?」
印象中,再沒幾天就是了。
「不用擔心。還有備用的縛狼液。」
雷慕斯順手指了指桌旁一大瓶裡頭有白煙繚繞的魔藥。
「這整瓶都是呀,哪裡來的?」
記得曾聽過是很難調的魔藥,所以幾乎都出自某個總是掛著一張臭臉的難纏魔藥學教授手下,但如今以他臥底的身份,並不可能有閒情逸緻來幫忙這檔事。
「你教父之前幫我調的,那時他說既然要調,就乾脆一勞永逸,所以份量多到可用半年──」
注意到身旁傳來的疑惑氣息,雷慕斯才笑了笑的接下去說明。
「我們讀書時,全年的各科榜首若不是詹姆就是西流士,只有魔藥學是賽弗勒斯排第二,西流士排第三,且實力在伯仲之間。」
「那第一?」
「當然就是你父親了。」
「哇喔。」
雖然因父親的事蹟而高興的歡呼,但轉念一想,石內卜那個對自身能力自視甚高的男人,連在最引以為傲的這點都居次席,不難想像過了那麼多年,他仍如此耿耿於懷的理由。
「如果詹姆在的話,他應該會是第一個提出要幫我調這個藥的人,因為總比讓我自己動手要安全……。」
自嘲般地解說,青年的眼神流露出懷念的光芒。
「可是,就算在魔藥學上的實力跟石內卜……教授不相上下,縛狼液不是很新的藥嗎,西流士居然那麼短的時間內就會調製哪。」
繼續觀察其他幾瓶五顏六色的藥,黑髮少年接著問。
「只要是認為有絕對必要的事,那傢伙就有本事在最短時間內達成目標,不過,相對的,對沒興趣的事卻會毫無耐心且沒幹勁。」
「呵呵,可以想像,他有時真的很彆扭。」
「對吧。」
兩人有默契地相視而笑。
「這麼說來──」
提及掛念的人,碧綠的眼眸稍黯淡了點。
「西流士現在不知如何了,在那之後……」
因半出神狀態,沒發現身旁的青年突然停下了所有動作。
「那些食死人既然找不到我們,那現在八成是全力追殺他吧……。」
最惡劣,也是最有可能的事態。
這次由於彼得的死亡,使得十幾年前的事浮上台面,真相大白的同時,也勢必使罪名洗清的青年成為最明確的箭靶。
縱使因不願暴露行蹤,兩人並沒有訂閱預言家日報,也沒有跟外界溝通。然而,這次的大事件一發生,不難想像那些記者會如何使盡本事,挖出所有的內幕與小道消息。與他們的專業程度成正比,要期待他們考量當事人在曝光後的安危,可說是同等的不可能。
唯一可喜的,是他身為化獸師的事實仍只有少數人知道,若憑藉這不為人知的能力,西流士要逃開狙擊就容易多了。
只是,在事過數日的至今,依然沒有一點消息,才讓人不由得擔心。
「哪,他該不會把自己當誘餌,引開那些食死人對我們的注意力吧。」
「……的確很像是那傢伙會做的事。」
微微顫抖的語音透露出隱微的不安,哈利只有輕嘆了口氣地再接著說。
「希望他不要太亂來哪。」
這次並沒有得到回應。
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空氣中的寒意逐漸變質成更毫不留情的凜冽,然而,除了環境因換季的劇烈轉變外,包圍遺世獨立木屋的,仍舊是風平浪靜的平穩空氣,哈利已經無聊到心血來潮就找一隻乳牛來練變形術的地步,當然,最終還是得變回原本的樣子,要不然就得不停對老闆夫婦『加施』遺忘術了。
另一方面,除了固定的巡視動作外,原先還會多少陪好友的孩子聊天的雷慕斯,顯得越來越心不在焉,有時甚至大半天都只是靠坐在窗台上,眺望遠方地發呆。
雖然擔心,可是因不瞭對方的思慮,哈利也只有放任他去。
人心中所能承受的負荷,一人份就已太多,若不是主動要求,也不知該如何放開心去分擔。
而且,總覺得他的考量並非自己所能幫上忙的程度,也就只能默默旁觀了。
維持這樣的關係,悠然卻也戒慎小心的日子中,初次深刻感到冬季已降臨的一晚,哈利邊擦著溼髮,邊走出浴室時,一陣冷風從正面襲上,不禁打了個噴嚏。
「奇怪…,有窗子是開的嗎……。」
往與客廳隔開的寢室走去,乾冷的風勢越來越強,只差沒帶雪花而已的極度冰冷。
不解地一走入寢室,看到了坐在窗邊床上的青年,本來想開口搭話,在注意到對方的神色後,即頓時打住。
乍看之下與平常沒兩樣,溫和、平靜,卻也漠然的臉龐。
只是,直直盯視外頭的眼眸,沒有往常的有神,而是如天色般的蒙上一層薄霜。
跟著他的視線,哈利偏過頭,看了一眼窗外。
一片黑濛。陰冷的初冬夜晚,連月亮都藏在層層的灰雲後,湖邊人家透出的細小燈火,是唯一可藉而辨識出遠方湖緣的光點。
理解到外頭並沒什麼特殊景物,才把注意力移回眼前。過了半晌,還是沒動靜,哈利終於按捺不住地要開口時,一直注視外頭的雷慕斯才動了一下。
閉合的嘴唇微微開啟,茫然睜著的茶眸也眨了幾次,彷彿眼前有什麼無形的事物似地直視一陣子後,才宛若鬆懈般的闔起來,回到先前無擾的狀態。
任憑冷風打在臉上都沒有一點動靜。
只是很單純,如同一般要打瞌睡前的連續動作,然而,哈利卻覺得自己彷彿不經意間,窺視到了不該看的景像。
符合幽暗的冷冽夜色,如同冥想般的靜謐光景,以及,燃燒般的熾灼空氣。
再冷的寒氣都瞬間化為焚風的高溫。
縱使由表皮所接受到的刺骨冰冷,明白那只是錯覺而已,還是強烈地如此感受,就連從數日前滿月時現身的灰狼身上,都未散發出這麼異樣的氣勢。
是什麼事,讓他有那麼大的感情起伏?
還是說,狼人有時就是這樣?
在問出口的同時,或許就等於是將自己的咽喉展露給飢餓的野獸般,需要不知死活的覺悟與勇氣,但還是不得不問。
「……教授。」
「……嗯?你洗好澡啦。」
戰戰兢兢的一開口,坐在床上的青年即刻睜開眼,輕快的回應,先前的氣勢轉瞬間蕩然無存。哈利不由得感到遲疑。
「抱歉,我現在就把窗子關上,要是讓你感冒了,我一定會被你教父囉唆到死。」
一反先前奇妙的慵懶,雷慕斯敏捷地起身,將洞開的窗戶闔上。
「嗯,沒關係,那個,教授……。」
「怎麼了?」
這時才注意到少年欲言又止的表情。
「……。」
觀察著疑惑地直視自己的金眸,如今已呈現跟往常一樣,如同野獸般異常明亮的光芒,雖然異樣,此刻卻覺得莫名的安心,無論如何,都比先前的『那個』好。
因回想起那光景而嚥了一口氣後,哈利才一股作氣地問出口。
「教授,你剛才在想什麼?好像很認真的樣子……。」
「剛才?在想西流士呀──」
沒想到接到的回答那麼直接且單純,哈利不禁發愣的張開嘴。
「還有往後的計劃。雖然那傢伙說在沒接到他聯絡前不要妄動,可是,到現在都還沒有消息,我們也不能在一個固定地方待太久,而且,一直對四周的人施遺忘術也不是長久之計。在無法得知事態如何前,若他再沒聲息,就得趕快離開這,找下一個棲身地了。」
接過哈利掛在手上的毛巾,幫忙把他半溼的黑髮擦乾,雷慕斯有條有理地說明。
──就只是這件事?
乍聽之下是很合理的說辭,但哈利清楚地知道這絕非自己要的答覆,遂不放棄地再追問。
「就只有那樣嗎?」
「嗯?光這樣就夠讓我煩心了哪,還是說,你另有你自己的主張?」
話題的焦點還是不一致。看了看青年不解的眼神後,哈利知道再追究下去也沒用,對方明顯地毫無自覺,或出神過度而忘掉了也說不定。
「不,要到哪就交給教授你決定了,只是,那樣一來,我們要怎麼跟西流士聯絡?」
「這就是我現在最困擾的一點……。」
聳了聳肩,青年露出無可奈何的微妙笑容。
縱使以魔法或傳信生物要取得聯絡是很容易,但相對的,行蹤暴露的危機也跟著等比例增大,所以之前才事先約好這個固定的藏身處,以不需額外的聯繫,可是,一旦要離開,也無法讓對方得知去處。
認知目前身處的是進退兩難的困境,哈利也微微蹙眉,暫且將先前的顧慮拋到腦後地與雷慕斯討論起往後的計劃。
不過,兩人的擔憂馬上就因第二天一早新生的問題而暫緩了。
「教授…,對不起……」
發燒得臉紅通通的哈利,調整了下即將滑落額際的冰袋,邊咳嗽邊很抱歉的致意。
視野如同蒙了層水氣般的不清且不定,只約略辨認得出外頭透進的光線與物體的輪廓,整個頭也輕飄飄的。
前晚洗澡後就馬上吹冷風的後遺症,即效且完全不留情面的發作了。
「哎呀呀,現在我倒希望西流士不要在這關頭出現了。」
苦笑著,雷慕斯施法把冰袋的溫度固定在永遠不會融化的低溫,再好奇地研究起旅舍老闆夫婦拿來的感冒膠囊與糖漿。
「把藥作成這樣還真方便,不過不知功效如何?」
「絕對…不會比…魔藥有效……,但至少…好吃點………。」
就連病重都不忘絮絮叨叨地發牢騷時,眨動泛淚光的綠眸,哈利又咳了幾聲。
「可惜現在手邊沒有治感冒的特效魔藥,要不然這點小毛病,只要服用兩次,再睡個覺就會好了。」
「唔…噁……我討厭魔藥……沒一個…味道…是正常的……」
邊咳還是邊繼續嘀咕。
「好了,不要再說話了,好好休息吧,如果難過到睡不著的話,我幫你施安眠咒如何?」
「麻煩了……。」
從來都不喜歡一施咒,就像被打昏般馬上失去意識的感覺,但覺悟到在這高燒與頭痛的狀態下,壓根兒別想自然熟睡,哈利只有妥協地同意了。
──好燙……
朦朧的意識中,感到表皮像處在火爐中一樣的悶熱,全身也如同承受四面八方來的高壓般的難受。
病痛的熱潮持續侵蝕內外的神經,哈利不由得難過地發出小聲呻吟。
頭上的冰袋雖然能暫緩高燒,全身卻躁熱不已,肌膚也不停冒出豆大的汗珠。
依沒生過幾次病的經驗,一般只要熬過這段期間,之後應該就會穩定,然後慢慢痊癒,只是,其間難過不已的事實還是不變。
悶熱到呼吸困難,想張嘴渴求更多空氣時,冰袋忽然被拿掉,不禁想抗議,卻發不出聲。
替代冰袋的,是冰涼的手掌,溫度雖然較冰為高,也較軟較舒服。
試探過溫度的手一移開,不清不楚的意識中聽到了對談的熟悉聲音,而拚命地想睜開一點眼縫。
「溫度還是很高嗎?」
站在床尾,憂心地觀察自己的,是相處數日的褐髮青年。
「對,但不只是頭部,身體也是──」
裸露的脖子被摸了一下,更近的一個聲音說明。
「不管麻瓜的藥有沒有效,既然燙成這樣,想必非常難受,無論如何都不能再放他這樣下去。」
還來不及確認發言者的容貌,朦朧的綠眸又無力的闔上,同時,哈利的背部繞過一隻手,被扶了起來。
上半身脫力地靠在扶住自己的臂彎裡時,不管用的腦袋也約莫識別出了對方的身份。
想開口,卻只發得出咳嗽聲。
「……雖然我也認為包覆全身的固態水魔法會有用,可惜我無法控制溫度到配合人體溫的程度,要是不小心把哈利凍死就糟了,在這點上還是得靠你才行。」
聽到唸咒聲與淡淡的評語時,全身頓時產生像被冰涼水膜包覆的感覺,雖然異樣,但並非不悅的感受。低溫的柔軟感觸舒緩了高燒的折騰。
「這樣就沒問題了,為了保險起見,一小時後法力就會消去,這時間退燒應該是綽綽有餘。」
確認法術成功後,施法者再將少年額前汗溼的黑髮撥到一旁,低聲說明。
「接下來就只能靠那些麻瓜藥物了哪。抱歉,有我照顧,還讓他生病了……。」
「不…,總之現在先讓他退燒最要緊。」
旁聽兩人輕聲的對談,因包圍身體的高溫降低,哈利舒服地嘆了口氣後,才被小心地放回了床上,確定這次能安穩熟睡前,趕緊吃力地睜開雙眼,想看一眼等候已久的人物。
「好好睡吧。」
溫柔的笑容,與最後一次看到的記憶全然沒變。
──西流士。
* * *
「…………?」
感到異常口渴地從睡眠中突醒,疲倦地眨了幾下眼後,哈利努力想看清眼前的狀況。
失去眼鏡的輔助,事物都不清不楚的,但在聚睛會神一會兒後,還是釐清了身處的情境。
吃力地坐起身。頭還有點暈,不過高燒似乎已退去,整個身體輕鬆許多。
揉了揉額際,確定意志清明後,才有注意其他事物的餘力。
窗戶緊闔的昏暗寢室裡只有自己一人,另一張床上除了被單外,沒有其他人的身影。
「教授?」
不安地試著呼叫。沒有回應的對象。
小心地下了床,先走到窗邊。
深藍的天色已泛起白邊,勾勒出遠方山線起伏的邊緣。
確定時間已近黎明,還是無從判斷自己到底昏睡了多久,或幾天。
歪了歪頭,思考這時間同行青年的可能去向,同時也為了到浴室去拿水,要打開通往客廳的隔間門時,洩進了小小的談話聲。
「……所以,彼得的遺體之後是先交給魔法部?不是他母親?」
「對,因為夫子那傢伙宣稱即使是屍體也有造假的可能性,所以要再精密地檢查一次,反正,不管過程如何,結果出來無誤最重要。」
──西流士!
聽到教父的聲音,哈利才醒悟他的出現不是夢境。
高興地一心想打開門衝出去迎接,因這話題才又裹足不前。
「只是,對佩迪魯太太而言,過了幾年,卻以這樣的形式得回自己兒子的遺體,說殘酷也很殘酷。」
彷彿同情的平穩答腔,然而,雷慕斯的語氣中絲毫不帶感情。
想知道父親的另一個友人會以怎樣的表情回應,猶豫了一下,少年才小心地從洩進昏黃光線的門縫窺看出去。
沒有開燈的房裡,找尋的人物坐在發出微弱火光的壁爐邊,與臨睡前看到的開朗笑容不同,如今在那精悍側臉上所顯出的,是一種蒼茫的憂鬱。
「其實我本來是想一把火燒掉彼得那傢伙的遺體,眼不見為淨最好,是考慮到若那樣做,我就得當一輩子逃犯,才打消念頭的…………好痛!不要用那麼強的法術!」
手臂傷口一瞬間傳來銳利的劇痛,西流士忍不住向幫自己治療的巫師抗議,並想將手抽回。
「不要跑!傷口還沒完全癒合哪!」
因傷患想中途逃跑,坐在一旁的雷慕斯頓時挑起眉,且更用力地握住對方的手。
「這樣就好了啦,已經不流血──」
「即使不流血,一旦受壓,傷口還是會裂開哪,你給我安份點!要不然我就先把你石化再治療!」
是聽到具體的威脅,黑髮青年原本還想逃跑的動作才中止,但仍心不甘情不願的絮絮嘀咕。
「夠了,你再吵下去,會把哈利吵醒喔。」
連口頭的反擊都被封死,西流士鬧彆扭般地別過頭,不看自己的傷口,也不正視幫忙治傷的人。
這時原本想跑進去加入的哈利又不知該如何是好了,不過只是旁觀他們的對話與反應也很有趣,那是自己在場時絕對不會有的光景。
「好了,手上的傷沒問題了。」
確認傷口全癒合,雷慕斯將緊抓的手還給它的主人。這時才又回過頭的西流士,稍彎了彎手臂,觀察片刻後,若有所思地感嘆。
「只是那麼淺的傷口,在受傷或治療時都痛得半死了,很難想像弄斷一根手指時,會是怎樣的慘狀哪。」
「……。」
微蹙起眉,哈利認真凝視喃喃低語的教父。
縱然在提起這話題時仍會冷靜的回答,然而,總是平穩笑答的褐髮青年,其反應總欠缺了點情緒,因此也一直好奇,若是反應總顯得較強烈的另一位會怎麼想。
「彼得那傢伙,明明膽子就很小,居然做得出這種壯烈的舉動,想必是他一輩子做的所有決斷中,僅次於背叛的吧。難得生起的勇氣卻用在這種地方,不知該說是可悲還是可惜哪……。」
「那不是勇氣,是因為他有更害怕的事,害怕到超越膽小的上限,才寧可弄斷一根手指來逃避。跟勇氣無關。」
「也是。」
西流士不以為意地回話,縱使依然掩不了強烈的厭惡,漠然的語氣中仍可感到些許無奈。
接下來,壁爐前的兩人,似乎不知該再說什麼似的,只是沉默地坐在原位,各自沉浸於自身的思緒中,然而,卻沒有話題用盡的尷尬氣氛,也是相當不可思議的事。
門外的哈利也不禁跟著思考先前兩人的對話,即使結局終於背叛與死亡,對他們而言,畢竟是曾相處多年的好友,目睹這樣的終末,並不只是單單慶幸死有餘辜的,那麼輕易就能把心情作結吧。
靜默片刻後,雷慕斯有了一點動作。
將之前交還的友人的手再拉近,輕握住。
「結果,劫盜只剩我們兩個了。」
「……。」
「在詹姆死去,和以為彼得死去,還有,你離開的那一刻,我根本就想不到這件事,也沒有想的必要。」
「想當然的……。」
自己也是。
事隔多年,都忘不了當初如野火般燒盡所有思考與理智的狂怒。
「嚴格說來,在詹姆過世後,劫盜其實就已失去存在意義了……。」
不管真相如何,友人間的盟約都實已破滅。
一被提醒這不可否認的事實,灰藍的眼眸頓時宛若結霜般的黯淡下來。
瞭解對方又陷入自責的思緒中,雷慕斯站起身,仍握住溫暖的手,走向前一步。
「所以,不是劫盜四人存滅與否的問題,總之,就只剩你跟我了。」
伸手輕撫疑惑地仰視自己的臉,再把握住的手拉起,吻了一下手背,金眸的青年微微笑著叮囑。
「所以,這次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一定要好好活下來哪,要不然我寧可先殺了你。」
「那當然──」
瞇起終於恢復點精神的藍眼,西流士不以為意地笑答。
宛若只是好友們打趣般的輕鬆語氣,但其中潛藏的不明因子,聽在旁觀的哈利耳裡,卻一點都不覺得是玩笑,反而頓感一陣心悸。
與疑惑同時衝入腦海的,是強烈的既視感,幾天前曾讓自己在意不已的回憶。
然而,在記憶猶新的印象中,當時沒有對象的昏暗視線,如今則直直向著哈利目前在世上最親的人。
就連野獸般殘忍的冷酷,都不及千分之一可怖的黯淡光芒。彷彿一片深不見底的漆黑中,想引誘人再走入更深絕境般,若隱若現卻無法忽視的微光。那時之所以會那麼在意的理由,就是無法想像平素溫和的青年,會有這麼強烈且駭人的一面。
宛若又看到實而不存在的燄芒,訝異的同時,也禁不住感到不安,那不是一般人會有的眼神,乍看之下深沉的平穩,卻蘊含讓目睹的人瞬間灼傷的高溫,沒有正常人能無時無刻地呈受那種壓力,所以那時才想知道,是什麼事或人會讓他有那麼強烈的情緒。壓根兒沒想到,會是如今泰然處於那視線正前方的青年。
不禁憂慮地微蹙起眉,哈利思考。
究竟西流士知不知道自身處在什麼樣的異常狀態中,雖然瞭解他們是同窗數年的同學與好友,但以哈利對這個教父的基本認知,當事人確實非常有可能疏忽這種事。
而且,他並不像是會希望他人對自身有過度執著的個性。
尤其是在這樣的局勢中,依之前兩人曾一起同行的幾次經驗來判斷,總之,西流士都避免與一路接觸的人有太多牽連,以免連累對方,同時也因而錯過了許多對他有真正好感的人們。一開始以為是過去悽慘的經歷使然,才使他自然產生了排他意識,然而,後來慢慢發現那根本就是他的天性,與其說是無情,還不如說是遲鈍。
有時連哈利都看不下去的勸告一番,當事人還是依然故我,或根本不瞭問題在哪。
因此,才很訝異他居然會與他人間有這麼深厚且篤定的默契,難道純粹出於對象是老友的關係嗎,亦或是只有他單方面的這樣想。
腦中胡思亂想了一堆事,覺得又快要發燒時,少年馬上因接下來的景象,幾乎當場石化。
任憑友人拉住自己的手一陣子,西流士站起身,伸手將瘦削的身體抱在懷裡,確認般地聞了聞褐色的髮絲後,偏了下頭的將臉湊近,只靠到可感覺呼出鼻息的距離,就沒有再挨近了。
將眼神對上,並沒刻意對焦的凝視著彼此,也沒有更進一步的行動,兩人只是任憑停滯的時間與空氣流過身邊,不知過了多久後,緩緩將右手伸進漆黑的短髮,雷慕斯才將停住的頭抱向自己,順勢覆住了似乎還想說什麼的嘴唇。
久違的深吻,除了情人間濃稠的意味外,也帶有撫慰的成分。
剩下的最後兩人間的撫慰。
「……。」
從剛才就睜大雙眼與嘴,驚訝得不能自我的哈利,這時才慢慢恢復冷靜,眼神也轉為平穩,不發一語地旁觀那景像好一陣子後,打了個呵欠,乾脆地就溜回床上繼續睡。
進入夢鄉前,心頭雖尚有些微遲疑,仍不禁浮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不知因旁觀者的退場,這時才真正獨處的兩人,依然沉浸於高密度的深吻中,隔著布料,從緊密貼合的身體傳來難以消退的熱潮,不時分開的嘴吐出的熱氣也越來越燙。在理性彷彿即將融化的關頭,西流士卻因從背脊滑下,抱住自己腰部的力量而瞬間睜大眼。
「好痛!」
跳起來的打斷所有行為。
「……?」
一開始還不解的雷慕斯,先是茫然地眨了眨眼,反射性地試摸了摸僵直的側腹後,又接到了一聲慘叫,接下來,原本還湛含柔潤光芒的金眸一瞬間轉為銳利。
「你這裡也受傷了吧,給我看看。」
「…不……沒什麼大……不了……」
口頭仍在逞強,但光被碰兩下就已痛得話都快講不出來的西流士,只有扶住雷慕斯的肩膀,拚命想把對方推開。
知道多說無用,前任黑魔法防禦學教授的腦中,瞬間閃過數個制服大型奇獸的辦法。因顧慮到若當真下手,難以避免地會傷害到對方,也只有將就地選用一般對付人類的方式了。
「……!」
沒想到要將情人推開的手卻被反抓住,還沒來得及做任何反應,下一刻西流士就被反按倒在爐火前的地毯上了。
「雷慕斯,這樣會把哈利吵醒!」
之前雖然肆無顧忌的慘叫,這句卻意外的小聲。
「最吵的是你。」
不以為意地說著,雷慕斯一手按住還想掙扎的背,另一手毫不遲疑地掀起深灰的上衣下襬。
「……!」
不禁倒吸一口氣。
在搖曳不定的照明下,都可清楚看到的鮮紅細長傷痕。
從右腹的側面斜劃到背後,盡頭消失在腰線下的割傷。
「這是…怎麼來的?」
仔細觀察傷口的形狀與深度,雷慕斯沉聲問。
在巫師世界少有因魔法以外的原因所形成的傷,尤其會造成這種細長傷口的,絕非一般巫師慣用的刀具。
「……那是要到這的途中,為了怕被跟蹤,到處迂迴地閒逛,經過曼徹斯特時弄的──」
西流士似乎放棄掙扎的說明。
「原以為在人群中就沒事,沒想到卻被一個遭操縱的麻瓜軍人給認出,……跟一般人的反應不同,他們即使認出目標物都只會面無表情地跟上來,所以也無法事先察覺到。總之,在我走進一條巷子時,背後就冷不防地衝出一個人影,然後……就這樣了。」
即使功能多半只有裝飾的軍刀,依然具實質的殺傷力,若考慮到隨身可帶武器的因素,這類的殺手確實防不勝防。而且,也代表了那些食死人的用心之深。
「操縱?傀儡術嗎。」
腦中閃過諸多思緒,雷慕斯神色凝重地問。
若使用到操控術,那這世上就再也沒有真正安全的地方了,就連乍看親切的老婦人,都有可能在目標物一轉身時,抄起花剪攻擊。會使用到這個困難且需追蹤的魔法,也多少顯示出敵方急著想扳回劣勢的考量。
「八成是,我閃過第二擊後,就只來得及用繳械術來停止他的攻擊,武器一沒,那傢伙就沒命地跑了,不過我也沒力氣再追上去,只能化獸離開。」
「之後就沒有處理,一直到現在?」
「只用了最基本的治療術而已,反正不流血就好。」
「哦。」
聽到這語氣,西流士心中頓時暗叫不妙,而閉起眼準備挨罵時,卻遲遲沒接到回應。
「……雷慕斯?」
不禁好奇地抬起頭,小心地呼喚。
沒有回答,褐髮青年只是再將衣服掀高些,將頭下低,接近傷口,認真地檢視。
「……你只用到初級癒合術吧,所以只止住血,但尚未封口,組織也還未修復。」
「因為在背後,施法也很麻煩,更何況我本來就對治癒術沒那麼擅長,只要基本程度的治療就綽綽有餘,你也不用麻煩了……嗚啊!」
這時又想逃竄的要起身,傷口卻突然被摸了一下,只有慘叫一聲的整個再趴了回去。
「這樣還比較有用哪。」
鬆開硬按住情人背部的手,下移到傷口下的腰骨扶住,雷慕斯將頭挨近黑髮下的頸項,輕吻一下後,小聲卻清楚地靠著耳際說。
「西流士,把衣服全脫掉,我幫你治傷。」
「什麼!」
原本還以為可逃過一劫的青年,不由得提高聲音。
「不要!放著不管就好,它自己會好!」
不死心的抬起上半身反抗。
「脫掉,尤其是褲子,你這傷口往下一直延伸,用廣範圍的治癒法術一次解決較快,還有,你如果逼到要讓我動手,後果就自行負責。」
移開身體,坐到一旁,眼神恢復宛若教書時的嚴謹,雷慕斯邊掏出魔杖邊毅然的宣告。
注意到對方冷然且不容分辯的眼神,西流士不禁噤聲,依經驗,若到這地步,那自己怎麼掙扎與抗議都沒用。
與其說是不擅長,治癒魔法產生的副作用,才是真正不願意過度施動的原因,由於硬生生喚起身體內部潛在的修護力與免疫力使然,傷治好後所必然產生的強烈疲憊感,從以前就相當棘手,因而每次若情況允許,都寧可讓它自然痊癒。
──而且,我才不相信那樣一來,真的只有治療好後就沒事!
若是只有兩人的話,那是相當歡迎,可是一想到睡在鄰房的教子,就沒那麼單純了,更何況窗外洩進的天色無聲地告知早晨的到來,最後檢視時,哈利的病情已好轉很多,再睡幾小時應該就會醒了。
若考慮到這點,無謂的僵持似乎也不是聰明的舉動,還不如早點看開還較實際。而且,縱然被自己中途打斷,體內因先前的接觸所聚結的熱氣,仍讓神經隱隱作痛,想必雷慕斯也是如此,若可以的話,也不願被這種無聊事所耽擱。
瞥了一眼態度堅決的情人,嘆了口氣,西流士只有坐起身,聽話地把上衣的扣子解開。
「嗯?你怎麼會跟我睡在一起?」
再起床時,已近中午,覺得身體與心情都舒暢許多,哈利揉了揉眼的從床上坐起身,要伸懶腰時,打到了身旁緊貼自己睡的身體。
「西流士?」
仍在熟睡的黑髮青年,換下了一向深色的外出服,如今穿的是哈利也相當熟悉的淺茶睡衣。
「你怎麼會跟我睡?」
再歪著頭問了一次。
即使不怕被傳染感冒好了,也還是沒理由非得跟自己擠同一張床不可。
好奇地看了一眼旁邊空出來的床時、
「啊,哈利,早安。身體還好嗎?」
擦著頭,似乎剛淋浴完的雷慕斯走進房間。
「早安。我很好,可是,為什麼……?」
誤以為少年問的是為何久違的教父突然出現的理由,青年坐到床緣,笑著回答。
「這傢伙昨晚才到,在你發燒得很嚴重時,是他用水術魔法幫你緩和的,現在應該不燒了。」
接近摸了摸漆黑瀏海下的額頭,確認溫度正常後,雷慕斯才鬆了一口氣。
「還好順利降下來了,很抱歉不小心讓你感冒了,對溫度的感覺跟人不太一樣,就會造成這種問題……。」
「不,是我自己不注意……。」
邊致意,哈利邊觀察安詳地睡在身旁的青年,好奇地扯了扯他的頭髮。
「可是,他為什麼會跟我睡在一起?應該跟教授睡才對吧……。」
不經心出口的話,讓雷慕斯微微瞠目,要探察對方是否意有所指時,少年已自覺失言,露出了驚慌的神色。
「啊……。」
「你知道了。」
今早談話時,聽到的些微動靜果然不是錯覺,只是那時無暇顧及。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偷聽的。」
「不……。」
一下子也不知該如何反應,金茶的眼眸只有默默注視眼前的碧綠。
察覺對方的困惑,哈利不禁著急起來,雖然想說些什麼,卻不知如何精準表達,只好放任本能行動。
當少年小心地將上半身前傾,靠近自己時,雷慕斯只是眨了眨眼,直至臉頰上接到一下輕吻,才大大瞠目。
縱然一起相處了不短的時間,但兩人間一直都保持著教授與學生般若即若離的關係,只除了提到詹姆他們的話題時會親近點以外,至於其他方面,原則上並不算親暱。
然而,從稚嫩的輕觸,青年還是接到了少年想表達的好意,而瞇起眼地笑著道謝。
「……謝謝。」
紅著臉,哈利羞澀地回笑。這時,從先前裝睡到現在的西流士,也微微揚起嘴角,確認可安然起床地撐起了上半身。
「啊,早安。」
「早呀。」
還沒來得及回應道早,就馬上接到睡下前還拚命祈禱對方不會起疑的質問。
「你到底為什麼會跟我睡在一起呀?」
今天問了第四次的問題,仍沒得到回答。
「哪哪,告訴我啦──」
纏著西流士,穿著深綠短大衣的哈利毫不放棄地追問,即使對方已變成一頭大黑狗也一樣。
跟在兩人後頭的雷慕斯只有苦笑著旁觀。
要離開這個城鎮前,因哈利說想就近看看這陣子以來一直只是遠眺的湖,三人才下到湖岸,沿著岸邊漫步過去。
寒冬的腳步已近,原本就是如墨般不討喜的湖色,如今更是與周遭灰黑的山景融合成更為滄涼的氣氛。
不管世間的局勢如何,這裡都維持千百年來不與外界妥協般的漠然。
或許就是因為這毫不變更的頑固,安和時期看了讓人沮喪的景色,在這種時候反而莫名地讓人感到些許平和吧。
「哇,做什麼!」
因不堪其擾,黑狗只有伸出粉紅色的大舌頭,毫不留情地舔了男孩一整臉。
聽到後頭傳來的咯咯笑聲,灰藍的眼眸丟去一個白眼。
跳起身來,用袖子將臉抹乾淨的哈利,不滿地向身後的青年抗議。
「教授!到底是為什麼,他會跟我擠一張床呀?」
雷慕斯並沒正面回答,而是向獸化的友人開口。
「我不是跟你講了嗎,他一定會問到底,當時是你說你自己會解釋的,現在可不要反悔。」
哼了一聲,別過毛茸茸的黑頭,噠噠的腳步聲稍加快了些。
哈利要趕緊追上黑色的背影時,忽然想到什麼,而回頭看了一下雷慕斯。
湛含笑意的平穩眼神,與往常所認知的無絲毫不同。
雖然同樣都懷有溫柔,且不輸任何人的強韌精神,但若單純只是這樣,那也不會輕易就接受兩人的關係。
是自從親眼目睹了只向著特定目標的火光,及相對的回應後,才真正瞭解他們之所以選擇彼此為伴侶的理由,並毫無疑問地認同,以及──憧憬。
回想起昨晚無意間窺看到的光景。
不需多餘的言語與矯飾,只要四目交接的一剎那就已足夠,就已讓尚不瞭愛情為何物的自己,都無法抑制對這偉大事物所萌生的強烈渴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