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Oath~誓言
越接近醫院廂房,藥草獨特的青澀苦味就越濃厚,讓人蹙眉的氣味,是因走廊四周灑進的明亮晨光,才減低了許多沮喪的因子。
就探病時間而言,無疑是過早、且幾乎堡內所有的學生都還在夢鄉中的現在,雷慕斯穩定地走在通往目的地的走廊下,臉上的神色也沒有一般早起時會有的疲倦。
一踏進醫院廂房,護士長龐芮夫人已站在藥棚前,忙著調製部分病患早上要服的藥,直至注意到今天的第一個訪客,才停下研磨藥粉的手。
「路平先生?滿月不是剛過嗎。」
因除了月圓後的當天,一般甚少出現在這的學生,龐芮夫人疑惑的問,但沒多久就想到了別的原因。
「……如果是探病的話,布萊克先生現在應該還在睡喔。」
「我只是想在上課前看看他的狀況,呃…,他的體力恢復得如何了?」
褐髮少年小心的開口。
「他呀,好的很,昨晚醒來時還吵吵鬧鬧說太無聊,想早點回宿舍,真是……搞不清楚狀況,失血成那種程度,明明連站都站不起來,居然還有本事耍賴……」
絮絮叨叨地發著牢騷,是在看到病人的友人擔憂的神色後才緩和下口氣。
「不過,體力方面是恢復得差不多了,今天中午確定沒問題後就能讓他回去上下午的課了。」
「這樣嗎……」
仍沒得到探病的允許,雷慕斯正苦惱該如何是好時,頓時因下一個指示而彈起頭。
「因為昨天送來了幾個誤喝下失敗魔藥而中毒的學生,我現在必須盡快把這些中和劑調完,你願意幫我把早餐送到布萊克先生那嗎?」
不等對方點完頭,護士長即揮動魔杖,變出了裝滿一整個托盤的豐盛早餐。
「西流士?還在睡嗎?」
端著銀托盤,走到友人的病床前,發覺側躺的身影仍規律的上下起伏時,雷慕斯只有先把早餐放到床頭桌上後,再坐到一旁。
四周靜悄悄的,龐芮夫人說的中毒學生想必是住進了特別病房吧,如今這間普通病房的房客除了西流士外,就只有在角落一張床上熟睡得呼嚕嚕直打呼的學生了。
認出是昨天課堂上實習時,吃了詹姆一記高等石化咒,因後遺症而大半天都只能僵站的犧牲者。
『八成是到今天凌晨才能躺下好好睡覺吧……。』
因為是實習,教授即使青筋暴跳都對詹姆無可奈何。看在瞭解原委的旁人眼裡,很明顯地,當事人只是藉機懲罰曾不自量力地想偷約自己女友的好事者。
不帶過多同情地再看了一眼翻了一個身的同儕,才轉回頭來。
帶乳色的白亮晨光從床頭窗戶直直灑進,純白的麻布床單散發出淡淡的反白,似乎是為了擋光,從頭蓋住整個人的被口露出唯一異色的黑髮,在陽光中散發灰亮的光澤。
頓時覺得眼前的光景有莫名的既視感,卻一時想不起來,直到蓋被的隆起翻了個身,變成仰躺為止。
「啊……」
月光。
既視記憶中的元素。
茫然地眨了眨眼,調頭凝視一會兒窗外的光景,再正視病床。
數年前,在同樣的景色與位置,生平第一次生起了悸動感,以及──衝擊。
像是從靈魂中活生生掏出未知器官般的震憾。
曾經那麼的煩惱過,直到認知最困難的並不是說服自身,而是接納後,至今過了那麼多年,如今彷彿又回到了原點。
空想著時,被單下的傷患大大的動了一下。趕緊移回視線。
「……醒了嗎。」
把覆住頭的被子撥開,從中露出了睡眼惺忪的臉。
「……雷慕斯?」
「早安呀。」
把先前的思緒丟到腦後,雷慕斯微笑著跟落單的室友道早。
「昨天我還以為你臉上的血管破掉了呢。」
心不甘不情願地在友人的幫忙下漱洗完,在病床上享用早餐的西流士頓時停下想把烘蛋送進嘴裡的手。
「……你是故意的。」
分享部分早餐的雷慕斯露出一臉無辜的樣子。
「什麼?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少來!那種時候、又在那兩個傢伙面前那樣講,我才不相信你是不小心或一時疏忽!」
想起了昨天在另兩個室友前出的糗,把頭伸向前,西流士橫眉豎目的抗議。
被指責的褐髮少年只是咯咯輕笑,倒咬了咬麥片粥用的湯匙,想了一下後說。
「……可是,那是事實呀,不那麼說的話,詹姆跟彼得搞不好以後會把我當成傳染性病毒也說不定。」
「都認識那麼久了,哪有差。而且,就算是舉例,也不用舉那種例子吧!」
一想起,昨天花了大半時間好不容易才消退的紅潮又湧回原位了。
「例子?喔,你說接吻那個,但沒錯呀,如果說連人型時咬人都有傳染力,那每次──」
「哇哇哇──!」
趕緊丟下叉子,伸手要摀住不以為意地就要辯解的嘴。
「不要說了……!」
臉紅的程度絲毫不輸昨天。
「……還好龐芮夫人現在不在,要不然她一定會認為我是下了什麼毒咒,才讓你變成這樣。喔,但她也許會很高興看到你血色全恢復的樣子。」
把身子往後仰一點,閃掉了想制止的手,雷慕斯露出微妙的笑容。
「……!」
「要我去請她來嗎?」
「即使是懲罰我忘掉那晚的事,這樣也太過分了──!」
起身到一半,雷慕斯不禁詫異的回望怨恨地嘀咕的病人,但立即恢復平靜的坐下來,正視仍泛紅的臉。
「……你記起來了?」
「……對。」
似乎因情勢回到能掌控的範圍,西流士才略微取回了些從容的再用起餐。
「到哪邊的記憶?」
「……。」
沒有馬上回答,啜了口牛奶,歪了歪頭的想一下後、
「我想應該都記起來了,一直到失去意識前那邊……,只是很模糊,有點搞不清楚是夢境、還是現實的模糊……」
「因為嚴重貧血吧。」
「……大概。」
對『貧血』的形容感到有點彆扭,西流士繼續認真地低頭喝著牛奶,即使對方的視線牢牢停在自己身上也毫不在意,直到耳聞突然的質問為止。
「你現在怎麼想?」
清晰且不容許屈就的語氣。
抬起頭來,回望直盯自己的雙眸一會兒後、
「……先幫我把這移開。」
「你還沒吃完呢。」
「沒關係。」
將空杯子放回病床上架起的早餐台,再將台子移到一旁的地上,西流士坐正身體,正視坐在旁邊椅子上的雷慕斯。
「好了,這樣才比較好講話。」
「也是。……所以,你現在怎麼想?」
重覆先前的問題。
「還是像那時一樣,認為即使發生任何事,都想留在我身邊嗎?」
「沒有那時與現在的分別。」
灰藍的眼眸因陽光而發出接近銀色的光。
平穩的聲音篤定地覆述。
「沒有那時與現在的分別,無論什麼時候都不變,是黑夜、白天、人型與否都一樣,……生或死時也是。」
「……。」
「只要我還是『我』的一刻,就不會變。」
──你應該也瞭解。
無言的確認過後,伸手把仍呆坐的褐髮少年拉近自己,因氣力尚未恢復到能支撐住對方的地步,只能順勢讓他靠在自己身上。
靠著床頭,輕拍了拍靠在肩口的頭與放鬆的背,只是感受彼此體溫的靜謐時刻持續了許久。
「…………。」
「嗯?你說什麼?」
因肩口的呢喃而稍動了下頭地問,接近金色的淺褐髮絲拂過臉頰,接著抬起來。
「這次輪到我了。」
金色的眼眸目不轉睛地直視正面的灰藍。
稍稍撐起身體,雷慕斯單腳跪在床單上。
一反之前穩定的悠閒氣氛,異樣的肅穆氣勢頓時支配四周。
「無論什麼樣的形態與環境、發生什麼事,我都會與你同在──」
即使自知一旦說出口,不只是他,連自身都終生再也無法改轉,還是要說。
接受他的意志與信賴。
「且以不輸給你的程度堅守住──」
背光的身影籠罩在晨光中,就連撩起的黑髮邊緣都泛著柔和的白光。
「只要你不忘的一天,我也不會忘。」
──反之亦然。
在心中確定之時,也低頭輕吻手中的髮絲。
遲來的諾言。份量卻比之前人生中的任何一句話都要重上許多,且餘生中想必也沒有能超越的存在吧。
再抬頭正視默默傾聽的對象,雷慕斯微微笑了一下再開口。
「雖然我是這樣的身份,可是我想你惹的麻煩不會比我少,這種程度的誓言也是必要的吧。」
誓言有時也是種詛咒。
「……這樣……」
四周的空氣終於回到先前的平穩,彷彿經歷了超出想像與預期的體驗一般,西流士茫然地眨了眨眼。
「……你不覺得好像結婚時的誓詞……?」
雷慕斯不禁噗嗤一笑,直到發現投來的怨恨眼神才止住。
「抱歉,我沒有惡意……。」
「那當然!要是有惡意的話,還像話嗎!」
雖然有點不好意思的別過頭,白晰的臉頰上並沒有先前的紅潮。
「不,我只是沒想到你會這麼想……」
──還不以為意的說出口。
「可是,真的很像呀,只是中間跳過了很多一般的必要階段。」
「的確呢……」
「所以我才說很像,你居然笑我──」
還想抱怨下去時,是注意到了欲言又止的眼神,西流士才停住話。
「……即使不是婚姻,也沒有任何形式上的象徵,但你應該瞭解與我定的誓的意義是如何吧。」
縱然是質問,卻不容反駁的語調。
專注地對上確認的視線好一陣子,藍眼的少年才微瞇起眼,懶懶的回話。
「……我即使再遲鈍,都還不至於疏忽到不曉得自己在做什麼的地步。」
「……。」
「尤其是在知道狼人終身一偶的典故後,從一開始我就很清楚需要多大覺悟與用心,才足以承擔得起任何可能的抉擇。」
「……你知道。」
把有點滑下的身體再往上拉一點,西流士聳了聳肩後才回答。
「當然,一時衝動與一知半解的交往,對你對我都沒有好處。」
「也是。」
並沒有感到意外,心中早就隱約察覺這個靈巧的少年早已查透所有必要的情報了。
「因此,這都是我自己選的,以後會怎樣,也都是我自己的問題,不用太擔心──。」
輕快地把雷慕斯的顧慮舒解開來,伸了個懶腰,看了一眼角落床上仍熟睡的同學後,又補上一句。
「喔,還有,如果我做了什麼欠揍的事,你大可好好的徹底修理我,但就是不要通知詹姆。」
「你怕被他藉題發揮給暗算掉嗎?」
即使不知事情的起源是過去跟莉莉的約定,雷慕斯還是正確地捕捉到焦點。
「………………對。」
因比起被狼人的自己給修理,還更害怕老友報復行徑的掛慮,褐髮少年露出微妙的臉色。
「他光是誤會就已經讓我每天睡不安穩了,要是往後確實是我背叛你的話,後果就更不堪設想了──。」
「放心,若真有那一天,我絕對會親手撕裂你。」
「嗯,那樣也比較好。」
對丟來的具體威脅不以為意的應聲,西流士似乎仍很疲倦的打了個呵欠。
「……我的血真的都生回來了嗎……為什麼還是覺得頭重腳輕呀……」
「再睡一下吧,我要去餐廳了,中午的時候我再跟他們兩個來看你。」
想起現在差不多正起床漱洗的兩個室友,雷慕斯要起身離開時,踢到了腳旁的早餐台。
「你早餐還沒吃完呢,要繼續嗎?」
「……不用了,我只想睡覺……」
躺回枕頭上,想用被子遮住晒在臉上的陽光時,似乎想起什麼,西流士伸手拉了拉正要離去的室友的衣角。
「雷慕斯,過來一下。」
「怎麼了?」
被一叫喚而靠近床頭,隨即因突生的力道而彎下身。
「……!」
輕觸的接吻,還沒回過神來時就又分開了。
「……謝謝你來看我。」
抓住左腕的力量緩緩鬆開。
「你去上課吧,那中午見了。」
即使透過袖子,鬆開的手也異常冰冷。
比起外頭的暖和,空曠病房中所飄蕩的乾涼空氣,更加深了清冷的印象。
「……。」
俯視將頭縮回蓋被中的病人一陣子,雷慕斯又坐回之前的椅子。
「我改變主意了。」
「……?」
床單卷中傳來疑惑的氣息。
「早餐我分你的就可以了,你睡吧,我會在這待到上課前為止。」
「……。」
蓋被的邊緣露出一半的臉,灰藍的眼眸只眨了兩下後,即弛緩的闔上。
沒多久,從傳來的規律鼻息聲,得知他已熟睡。
摸了摸散在床單上的黑髮後,才想起擱在一旁的早餐台。
「我看看還有什麼……,羊肉派跟杏桃蛋糕?也只有醫院廂房會在早上供應這些吧……」
在初夏的晨光下享用比平常豐富許多的早餐,懷著平和的心情,雷慕斯靜靜看守選定的伴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