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Wanderer~流浪者
入夜後,白天的聲息瞬間轉為死寂,家家戶戶的燈火幾乎全熄滅,如同鬼城般的歸於徹底寂靜。參天的古樹與山谷所包圍的數個閒散村落,一旦夜后降臨,所有的活動瞬間即告停止的現象,起因於外西凡尼亞自古以來對於吸血鬼傳說與惡夢的恐懼。
即使懷有自稱為改革的文明利器,當地人仍在現代生活的同時,保有古老的習俗,從門前垂掛在電燈旁的乾躁大蒜串即可窺見。
另一方面,同樣也是戒備,巫師家庭則使用更為有效的防御措施,一接近房子就現出如白日般光芒的日光球是家家門廊上的常備品,尤其在經過數次改良,除了將吸血鬼化成灰外,還加了可保留原形當石製裝飾的功能後,就更是大受歡迎。
雖然也有吸血鬼抗議此種產品不人道,但幾乎都在魔法部管制下的他們,其實也不會閒著沒事去騷擾巫師家庭,因此這議案也從未被認真討論過,尤其當提議者與主持者的生活習慣日夜顛倒,會議也一次都沒好好地討論出個結論,就更是無人當一回事了。
不過,吸血鬼的數量也與日減少,就連在原產地的外西凡尼亞,也剩寥寥無幾。戒備用的日光球最終只成為門廊的裝飾之一。然而,對於麻瓜而言,偶爾不受管制所出現的吸血鬼,還是會成為致命的禍害。
回想起過去聽聞過的所有情報,站在森林旁的小山崗上,俯視黑夜中已化為死城的村落的褐髮青年喃喃地嘀咕。
「雖然來晚了是我不對,可是這樣一來,我到底要怎樣才找得到目標的房子呀……。」
放眼望去,每棟房子裡頭都黑漆漆的,只有窗戶時而洩出微弱的閃爍光芒。
「不過,都沒人的話,我現影過去應該就沒關係了……。」
話還沒說完,修長的身影瞬間從原地消失,下一刻即出現在原先遠遠張望的村落邊。
謹慎地選了個較不引人注意的角落現影後,雷慕斯.路平往村中最主要的幹道走去。
「奇怪,麻瓜的村落不是也有路燈嗎?」
不瞭解是因地方預算被州政府刪減,只有節省著昂貴電費用的緣故,不諳麻瓜生活的巫師,以為只是單純出於人們對吸血鬼傳說的恐懼,才裝成整個村莊是鬼城的樣子。住家中的黑漆漆是因晚餐時間過了許久,電器用品只開了電視以供全家觀看,其他全都關掉的節約措施。
「門牌……,所謂的門牌是在哪?」
家家戶戶都靠手工藝作出的五顏六色門牌,大大提高了短時間內想找到目標物的難處,更不用提對於從不需要門牌的巫師而言。
最後,好不容易在村莊的另一邊,找到了一幢較其他屋子美觀且大上許多的二層樓維多利亞式建築。
確認過草坪上立著的半圓白鐵盒子上的數字,與自己被告知的目標相符後,才鬆一口氣地往門廊走去,輕敲了幾下門。
過了許久,緩緩開啟的門縫中露出了半張女孩惶恐的臉,雖然屋裡照明比其他人家的亮上許多,路平還是敏銳地感受到從開啟的門縫所流洩出的濃厚不安氣息。
「請問這是巴特利家嗎?」
先確定目的地沒錯。
「是的。請問你是……」
「你好,我是坎特先生介紹來的巫師。」
至此,少女不安的臉色才放鬆下來,將門闔起一下,鬆開鐵鍊後,才將整個門大開。
此時才看到另外的半張臉,路平頓時嚥了一口氣。
在因點滿蠟燭而格外明亮的室內,一點都不輸亡者的死白與了無生氣,惟有嘴唇異樣鮮紅,如黑曜石般的眼色與髮色和膚色形成強烈對比,是個有著病態美的淒豔女性。
「我是伊莉諾亞.巴特利。」
從仍顯稚嫩且驚恐的眼神來看,應當還沒過二十歲,然而,整個人卻流露出一股只有成熟女性才有的慵懶氣質與媚態。
馬上得知她就是這次工作的對象,正要開口時、
「沒錯,她就是被吸血鬼看上的獵物。」
從旁邊起居室走出的老人,回答了尚未成聲的疑問。
「請坐吧,抱歉不能好好的招待,所有的傭人都跑了,連廚師都是,所以這陣子我們什麼都得自己來。」
自我介紹過後,招呼年輕的巫師坐下後,瓦隆.巴特利似乎很疲倦地坐到火爐邊的搖椅上。
「雖然跟他們說明這房子已施過吸血鬼禁足咒,但那些傢伙還是跑得一個比一個快,明明就怕吸血鬼怕得要死,卻不相信魔法的效力,真是矛盾的可以,會被巫師世界當成笑話看不是沒有理由的。」
因過世的妻子是女巫的緣故,對兩個世界間的交集,要比常人瞭解許多的老人不悅地操著口音濃厚的英文嘀咕。
「消息一傳出去,所有的村民都不敢接近這棟屋子了,可是,現在連白天出門要採購日用品時,他們見了我們也像見鬼一樣哪。」
這時,方才的白晰少了女端兩杯冒著熱煙的奶茶,走進客廳。
將茶杯擺好後,即靜靜坐在牆邊的靠椅上旁聽著。
端起發出當地特產茶葉香氣的紅茶,啜了一口後,路平在腦中整理來訪前,在當地魔法部得到的情報。
離開英國,在各國到處遊歷的過程中,因自己特異的體質,每到一個新地方,還是要跟當地魔法部的狼人管制處報備,雖然麻煩,但可因此得到免費居所的附帶條件卻也相當方便,而且若當事人允許,有時也可跟著各地的巫師去洽公或幫忙,增加了不少異國才得得到的體驗。
日前是因一時興起,想一睹傳說中與狼人並列的吸血鬼之故鄉,才來到羅馬尼亞,然而,以為現在已沒有吸血鬼帶來的實質禍害,心情輕鬆地一行經當地魔法部,就剛好有個關吸血鬼的地窖被食死人的殘黨所攻破,逃出了九個不受控的吸血鬼,且因發覺太晚而來不及處理,最後順利逃走了六個,造成全部人雞飛狗跳,人手不夠的慘狀。
縱使應付不受控制的吸血鬼需要專門訓練,然而,考慮到這個外來巫師的體質,羅馬尼亞的魔法部仍答應了路平提議願意幫忙的請求,派他到這個有成員懂英文且不介意狼人的家庭。
畢竟只是暫緩的措施,路平終究只是確保在正式的吸血鬼獵人們到來之前,不發生任何突發狀況的看守人。
逃到此地的逃亡者,是原先就居住在這一帶的高齡吸血鬼,對獵物抱有異常執著,比起果腹,要更享受慢慢將對方化為自己同族的成就感。在女兒第一次被襲擊後,老巴特利即刻發現是怎麼一回事,趕緊請妻子的巫師親戚幫忙,阻絕掉往後的襲擊。
「可是呀,即使我們做了那麼多因應措施,一到晚上也還是只能待在這個牢籠裡哪……。」
老人木然地咕噥,瞪視窗台邊密密麻麻點燃的蠟燭。
燭光常在宗教儀式中被採用,具有代表神與陽光的象徵意義,因而常被用來當做驅魔的道具。比起電燈,在這事態下,搖曳不定的光芒反而顯得可靠許多。
「而且,雖然知道他不能靠近,窗外好像總是有那傢伙在窺探的錯覺。連只是地上鵝卵石的反光,看起來都很像是發光的眼睛……。」
漫長且持續的恐懼,比任何災難都更徹底腐化所有的希望。
「那村裡還有其他人受害嗎?」
「沒聽過有,不過獵人們說最近在森林中常發現野獸乾枯的屍體,或許在目標物以外,那傢伙只求短暫的溫飽吧……,哼,明明就是貪生怕死的生物,還是頑固地堅守矛盾的尊嚴哪。」
沒有對任何人道述的喃喃低語一結束,沉默了半晌,老人才略抬起頭。
「那在魔法部的人抵達前,就麻煩你了,路平先生,只是,恐怕是很無聊的工作吧,除了陪我們父女之外,這一帶並沒有什麼有趣的事物。」
看守被吸血鬼看上的獵物這任務本身就太有趣了點。
因夜已深,老人將照料這個訪客的責任交給女兒後,就回房休息了。
伊莉諾亞在帶路到客房前都沒開口,只是以動作示意。
燭光的泛黃光芒下,她的皮膚仍如紙般蒼白,縱然曾被吸血鬼咬過一次,但依一般情況,若第一次被咬後尚能保持正常意識,那至少還要一次的儀式,才會完全變成下手者的眷族。比起失血使然,詛咒已進入血脈的命運,是這不自然蒼白的主因。
將客人帶入客房,開啟窗旁書桌的檯燈,少女退出房間,在路平稍拉開密閉的窗簾要張望外頭時,才又輕聲走進。
「……這些衣服不知道合不合身,家裡有的男性衣物就只有家父的了。」
將手上抱的衣服放到格子布的床罩上。
這時青年才想到明天以後,就不能穿著巫師的長袍在村莊中跑來跑去了。
「啊,我都忘掉考慮這個了,謝謝妳。尺寸沒關係,緊縮咒或鬆弛咒多少能派得上用場……」
拿起一件寬大的白襯衫,饒富興味地觀察著說。
「那就好……。晚安,請好好休息。」
在離開房門前,似乎欲言又止,黑髮少女最後還是關起門離開了。
好奇地看了看替自己準備好的麻瓜衣物長什麼樣子後,青年將其整理成一絡,堆在床頭櫃上。
接著若有所思地回到了窗邊。
在雲層籠罩的漆黑中,敏銳的金茶眼眸在一片陰森森的林蔭中,捕捉到了異樣的紅光。
集中注意的一注視,紅光馬上一閃即逝。
「……看樣子,會反光的不只有鵝卵石。」
彷彿預知到不祥之兆般的冷漠低語。
* * *
彷彿永遠有層霧覆蓋天頂一般,雲與天空與陽光都化為整片白濛的清冷清晨。
除了剛日出時的昏暗,至日落前都混濁得如同化不開的白湯般的天色,以及大陸性氣候特有,乾燥的連只是呼吸都讓肺發痛的空氣。
即使天色與溫度都讓人感到沮喪,一早還是有許多務農的人們精神翼翼地出門工作,並不時吆喝來去,完全不受這千百年來如一日的氣候影響,只是,就算是最有活力的老農夫,在邊走邊跟人談笑時,也都下意識地迴避去面對座落村邊的大宅。
縱然身處所謂的文明時代,在這地區,人們的意識中仍保有對古老傳說的恐懼,宛若在遺傳子中就從未消失過的陰霾。
原本就因孤立而顯得受冷落的大房子,如今就連一旁隨風沙沙作響的森林都更加添了它受詛咒的印象。
然而,在被人傳言連狗都不願接近的森林中,則有一個披著斗蓬的青年走來走去,彷彿在檢查什麼似地不時低身查看。
仍相當年輕的容貌卻掩不過歷經風霜的痕跡,疲憊與漠然的光芒也常駐淡茶色的眼眸。
幾乎快走離人踏出來的野徑,進入林中更深處時,背後傳來警告聲。
「請不要再往前走了,裡頭有許多獵人們設的陷阱與捕獸夾,除了他們以外,其他人都無法發現。」
「……!」
這時路平才收回腳步,專心地凝視林中一會兒後,轉過身面對來者。
在日光的照射下,氣色顯得比夜裡好些的女孩,一臉緊張地回望。
「謝謝妳提醒我。不過,若吸血鬼可以躲過這些陷阱,那對我而言應該也不成問題。」
由於對方早知道自己的身份,青年輕快地回答。
伊莉諾亞似乎至今才想起這個巫師的特殊體質,頓時反射性地倒退一步。
完全不在意多數人的理所當然反應,青年只是有目的地掃視一旁的地面,時而蹲下來查看,並撿起幾支較粗的樹枝,收進斗蓬的口袋。
因他反覆的奇特行動,少女終於忍不住好奇心地緩緩接近。
「你在找什麼?」
「嗯……,也不能算找……,只是想看看有沒有什麼蛛絲馬跡……」
認真地檢視樹枝與泥土散布的狀況,想從其中找出昨晚那個紅光的主人的殘留物。
當然也有可能是來自路經的野獸或奇獸,然而,在四目相接的瞬間,即刻得知那並非一般的生物。
若說是憑狼人的直覺也罷,總之,若是一般的生物最少也會留下足跡,但在昨天的目擊之處,卻什麼都沒發現。
傳言中如影般來去的特性,反而成了最明顯的遺留證明。
「蛛絲馬跡?難道是…他的?」
聽到顫抖的音色,才知道因一時失言而讓她不安了。
「抱歉抱歉,我沒有意思嚇妳,只是想確認這一帶的情況,在魔法部的人正式來處理前,還是有各種可能的狀況,所以謹慎一點較好。」
起身安撫時,腦中也閃過掛念的疑慮。
從第一次的襲擊過後已有十天,其中並沒有其他的人類遭殃。房子因設了防衛魔法,對方也無法再次侵入。對吸血鬼具絕對殺傷力的白天不用說,一入夜後,只要待在室內不出門,對方根本沒有絲毫可趁隙而入的機會。
然而,跟愚蠢或根本不具思考能力的其他低等怪物不同,具高度智慧的吸血鬼是否能永遠甘於這現況……。
光考慮到這點,就無法只是一昧空守著人,呆等其他人來處理而已。
「……這一帶是否有山洞或墓穴之類的地方。」
望了一眼遠處的山崗,喃喃地問。
「山洞?因為採礦的緣故,所以幾乎到處都有。墓穴的話,一般都是在教堂。但據聞過去的貴族為了怕屍體在暴動時被領民破壞,似乎也會另外找較偏遠的地方設置。」
「哦。」
那就麻煩了。
想在白天時找到藏匿所的可能性大減了一半,若是全村人出動,或許還有成功的可能性,然而,現在畢竟不是過去的黑暗時代,要鼓動習慣安逸的麻瓜行動,怎麼想都比自己一個一個去找還困難。
「吶……。」
思索著時,身旁傳來怯生生的問話。
「路平先生,你是狼人吧。」
「嗯?喔,對呀。」
漫不經心地回話,眼光仍停留在遠方森林的樹梢上。
「那,你也是靠讓對方成為同類的方式,來找伴侶嗎?」
靜思的頭猛然轉過來。
「……妳怎麼會這樣想?」
冷靜,卻蘊含強烈壓迫感的語調。
然而,伊莉諾亞的思緒彷彿被別種恐懼所佔據,並沒有多加介意,漆黑的視線沒有焦距地在空中游移,似乎在回溯過去的對話。
「因為,因為他那時就說…是因為愛我,希望能永遠跟我在一起,所以才這樣做,還說,人類跟他的種族間,就只有這個辦法能在一起……。」
「妳相信嗎?」
大力地搖了搖頭,蒼白的臉頰終於浮現出些許血色。
「我不想相信,心裡也知道不該相信。可是,他的聲音好甜美……,那是我從沒聽過的聲音,沒有人用那樣的聲音跟我講過話……。」
「惡魔的聲音通常是甜美的。」
「我知道!即使我是什麼都不知道的小女孩也瞭解!身為人類的本能也會知道那只是惡魔的誘惑!可是!」
喘著氣,黑色的眼眸俯視地面,掙扎似的接口。
「……可是,除了甜美之外,他的聲音也好悲哀,光是聽,就讓人心裡像是開了個空洞的悲哀……,是因為這個聲音,我才沒有抵抗……」
朦朧與徬徨之中,接受了第一個通往黑暗的邀約。
「醒來後當然很害怕,因為不瞭解他說的是真是假,就傻傻的接受了,所以…,才想知道──」
話到一半就打住了,女孩忍住淚的低下頭。
當林間的風增強到她的披肩都整個飄起來時,青年才緩緩轉過身移開視線,打破沉默。
「……我,曾經有一個伴侶。」
從幽黑的谷底浮出的回憶。
「光是呼吸著同樣的空氣,就瞭解世上不會再有比彼此更寶貴的生命的伴侶。」
「……。」
「就因為太重視,難以避免地會害怕失去對方,也曾考慮過若成為同類,是否就再不會有這顧慮。」
漆黑的眼眸搖動了一下。
「可是,後來才發現,比起形式與種族所形成的隔闔,世上還有其他更具束縛力的力量存在,只要有這力量,所有的問題與阻難都能克服………或許該說是,我曾以為。」
眨了眨因回想而黯淡的眼眸,接著才將視線移回少女身上。
「吸血鬼的擇偶標準,我並不瞭解,就算他真的愛妳好了,但可以確定的是,單方面強迫接受的愛情,終究不可能帶來真正的幸福。請記得,尋找伴侶與製造伴侶是完全不同的兩件事。況且在那之前妳根本沒見過他的面,一見鍾情的浪漫也該有個限度吧。──尤其是在一片黑之中。」
最後有意無意地加上一句玩笑話。
伊莉諾亞原本緊繃著的臉這時才鬆弛下來,笑出聲。也是十天以來的第一個笑聲。
「……也是,現在想想,的確是呢,我居然為了只碰過一次的人就擔心成這樣,怎麼想都太一廂情願了……」
受超出人類標準的感情與氣勢所迷惑,至今才逐漸破除迷霧。
「過去我最不相信的,就是一見鍾情這種不切實際的東西了,沒想到現在卻因一個吸血鬼的甜言蜜語而困擾,如果說出口的是其他男生的話,可能會當場笑出來吧。」
不健康的削瘦臉龐終於稍恢復了原先的明朗。
「那也不能怪妳,吸血鬼的魔力本來就很難抗拒。」
「嗯,的確,但至少下次再遇到那種情況時,較不會那麼迷惘了。」
「若有『下次』就不好了──。」
「即使對一般的男生也通用吧,除非說從此以後沒人敢接近我,那就沒辦法了。」
「不會有那種事的,而且因為這種事情就卻步的男人,本身也不可取哪。」
瞇起眼,青年微笑著安慰。
「呵呵,就是說嘛……。嗯?時間不早了,我要去準備午餐,你還要在這待一會兒嗎?」
「應該是不用了,我也回去幫妳忙吧。」
在兩人併肩離開後,從方才就在樹叢中靜立的黑影才倏地瞬間消失。
『所以你認為那傢伙是躲在位於村子西南方的林中?』
「是的,因為其中有一區的樹叢,從最頂端的樹梢開始有不自然的枯黃現象,問過村中的人後,雖然多數人都沒發覺,但在林中發現莫名的橫死動物,幾乎都出現在以那一區為圓心向外擴散的距離。」
晚飯後,向著壁爐火燄中浮出的人頭,路平描述這幾天調查的結果。
『嗯嗯,我瞭解了,若枯黃的原因是吸血鬼的瘴氣使然,那一帶就確實有可能是他的巢穴。總之,布加勒斯特的那件已經快要解決了,之後就有人手派到外西凡尼亞,在那之前你自己多留意。喔,對了,月圓那天我們會派一個人跟你交接。』
邊低頭紀錄邊說明完後,書記巫師的頭瞬間砰一聲地消失在火光中。
「好好玩呢,剛剛那個頭──。」
本來在旁靜靜聽著的伊莉諾亞,等對話結束後,才興高采烈地靠近觀察家裡的壁爐。
比起純粹以紅磚組成的形式,由馬賽克磁磚裝飾而成的壁爐是當地文化的特色之一,五顏六色卻不失雅緻的拼貼工夫,使一向給人黑煙瀰漫印象的壁爐顯得華麗且清爽許多。
「那是種較快速的通訊方法,用貓頭鷹就太慢了,而傳念鏡又……很少見。」
邊觀察爐牆上的花紋,邊說明到一半時,停頓了一下。
「至少我們家一定沒有──。」
「不,即使是一般巫師家庭,傳念鏡也不是常見的器具。──妳現在覺得好一點了嗎?」
突然問及少女的身體狀況。
比起初次見面時的病容,如今增添了較多血色與活力。
「好多了,沒有像之前那樣常整天都覺得好冷,身體也沒那麼重了。」
原本如同沉在墨裡的黑眸,也回復了黑曜般的明亮。
「是嗎,那代表我調的魔藥還是有點效哪。」
一向對自己調魔藥的技術沒有信心的巫師,難得地露出得意的笑容。
「啊,你這樣一笑,看起來就年輕好多呢……,不過,其實原本也不老啦。」
睜大眼就近觀察青年的臉,女孩笑著調侃。
「是嗎……。」
「但灰頭髮卻很多呢,這是原本的體質嗎?」
「不,原本不是這樣的。」
「哦。」
多少察覺對方語氣中的苦澀,才較小心地回應。
橘紅火光所映照出的端正容貌,刻畫著讓人瞬間分辨不出年齡的微妙線條。
如同歷經風霜的老人般的蒼茫,有時卻又並存少年般活力的不可思議氣質。
然後是,閃耀奇異金光的瞳眸。
儼然是狼眼的顏色與亮度。
失去了野性與殘酷的因素,在那金茶中最常看到的,是孤獨與寂寥。
邊想邊頓覺跟著感傷起來,伊莉諾亞彎下身抱住蹲坐的青年。
「……!」
「……真的很謝謝你,這段期間只有我跟爸爸守著這棟房子,一直都覺得很害怕,你能在這,真的是太好了。」
「應該的。」
伸手拍拍細瘦的背,路平輕柔地將對方推開後,站起身。
「那我要再去施一次禁足咒,然後巡一圈以確定沒問題。時間不早了,妳去休息吧。」
「可是……」
「請去休息吧。」
接著就向外走出大門了。
「……傻瓜。」
紅著眼框目送,女孩喃喃地咕噥沒有對象的罵語。
再過了幾天,情況仍沒有變化,若不是伊莉諾亞白晰的膚色與血紅的唇色依舊,還會以為是對方已放棄了。
只是,不同於外界的不變,人心中似乎產生了些許波紋。
一反初遇時的膽怯,如今只要有機會,少女就寧可選擇留在臨時的護衛身旁。
沒有不耐也沒有拒絕的意思,褐髮的青年只是淡淡地應對之。
相對於他的從容,漆黑的眼眸中逐日流露出急切的光芒,甚至強烈到連瓦隆都注意到的地步。
身為父親,當然不希望女兒迷戀上不比吸血鬼好多少的異種,至少想吩咐一聲時,是得知青年完全沒那個意思,才默默地收手旁觀。
反正,事情一過,終究是要分離的。
被吸血鬼看上的惡夢一結束,或許女兒也會從著魔的異樣狀態中恢復過來吧。
另一方面,除了巴特利家本身的諸多思慮外,陰霾的種子不知不覺間已在村人之中種下,沒有人瞭解是怎麼一回事,也不具體,只是感到冥冥中有種無形的東西在萌芽,卻說不出個所以然。
從二樓的走廊窗子眺望外頭的暮色,路平微蹙起眉,觀察經過視野的每個人影。
這幾天逐日加重的不安氣息,讓全身的神經無時無刻不繃緊,比起一般人敏銳的感官,要更直接地感受到那股不祥與危殆的氣息,即使只是像這樣遠遠看著,都能知覺到隨著夜色降臨,有股瘴氣開始籠罩全村。
正思考是否是吸血鬼將有所蠢動時,背後突然傳來的聲音打斷思緒。
「……他要來了。」
一回過頭,從早就因身體不適,臥病在床的伊莉諾亞呆站著注視自己。
「什麼?」
「他要來了,我可以感覺到……」
嵌在不輸白色睡衣的白膚上的紅唇,幾乎動也不動地流露出斷斷續續的話。
不安地往前一接近,聞到了濃厚的血腥味。
「……!」
紙般蒼白的頸口上,原本幾乎快消失的牙痕突然流下兩道血流。
主人即將到來的象徵。
「這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少女並沒有回答,只是一直重覆對方要來了的囈語,過了片刻,眼神才恢復一點理性的光,在認出眼前的青年後,即撲上去抱住痛哭。
「他要來了!從剛才我腦中就一直浮現出他的臉!雖然從來沒看過,但我知道那就是他!」
「冷靜下來!是什麼時候的事,下午嗎?還是剛才──」
「我記不得了,記不得……」
話還沒說完,就整個人失去力量,滑了下去。
「即使是確定會來好了,他要怎麼進這屋子?」
俯視攤睡在床上夢囈的女兒片刻,瓦隆才很疲倦地問。
「他無法進這屋子,只是,一旦出現這現象,就代表他勢在必行。」
用紗布覆住仍不停滲血的齒痕,路平沉重地回答。
「吸血鬼有很多種魔力,化獸與怪力都是,但就算變成一隻螞蟻,他也無法進到施了禁足咒與吊了日光球的房子。」
「……。」
「不管對方用什麼方法,這兩天都是關鍵,剛跟魔法部聯絡的結果,他們最快也要後天才有辦法派人來。──明天是滿月,雖然會有交接的人來幫忙,無論如何還是不可大意。」
靜靜聽完後,嘆了一口氣,老父只是搖了搖頭。
「噩運一旦要降臨,就算是銅牆鐵壁都沒辦法阻止嗎,只有這種時候才體會人類的無力與渺小哪。」
「即使是巫師也一樣。」
如同數年前,父母終究只能悲哀地接受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命運一樣,還有,自己也是……。
「……那我去拜託村中的警備隊,請他們至少這兩天來防守這棟房子,伊莉諾亞就拜託你照顧了。」
蹣跚的腳步聲離開許久,房中就只剩下劇烈的呼吸聲與囈語。
自從黃昏時倒下後,女孩就再也沒恢復過意識,只是如同缺氧般的劇烈呼吸著,彷彿想藉由吸入更多空氣來維持住生命一般,並不時傳出意義不明的夢囈。
脖子的傷口仍血流不止,擦拭著那紅潮,頓覺有股強烈的既視感,路平下意識地別過臉。
「路平先生……」
直到傳來微弱的呼叫才又回過頭。
深遂的黑眸閃爍淚光,直視眼前的青年。
「我不想…我不想跟他走……。」
「放心,妳會好起來的,事情解決後,又能像過去一樣的在大太陽下生活,不用害怕必須永遠活在黑暗中。」
輕聲地安撫。女孩只是虛弱地搖頭。
「不……,我不是怕這個,若能跟愛的人在一起,那即使要活在深不見光的死寂中都無所謂……」
「別那樣想。」
「我是認真的……,哪,路平先生……」
氣若游絲地拚命擠出話來。
「如果先成為狼人的話,就能脫離成為吸血鬼的命運吧……。」
絕對的靜默瞬間籠罩四周。
「……不要有那種傻念頭。」
「我是說真的!我知道他會來!今晚我就會變成吸血鬼,可是,我不要!我不要跟他永遠活在黑暗中,而且,我想永遠跟你在一起,雖然不是女巫,但若成為同種,就能一直在一起了吧!」
稚嫩卻熱切的哀求。
看到對方無動於衷的模樣,伊莉諾亞死命地撐起身子,抱住冷漠的青年。
「拜託……!」
感到輕拍自己肩膀的手,但瞭解那只是如同兄長撫慰弟妹般的義務舉動後,只有孤注一擲地採取行動。
頭被拉下去的一強制接吻時,金茶的眼眸雖然瞬間睜大,即刻又恢復平靜,任憑對方逕自親吻自己。
過了一會兒,移開身體的少女不禁低聲啜泣,像是絕望一般。
「你……現在不是已經沒有伴侶了嗎……即使只是將就的也好,我難道就不行嗎……?」
「不要這樣貶低自己。」
溫柔的責難。
「還是說,你還是忘不了那個人?」
「不,我已……」
要回答時,因樓下傳來的玻璃破碎聲而急轉過頭,起身到窗邊一看,十幾個拿著橫筒狀火炬的身影圍住這房子,其中有幾個正大力地撞門。
最糟的預感實現了。
「果然!那傢伙操縱了部分村民!」
原以為對方自負到不會去襲擊目標物以外的人,果然是太高估了。
為達目的的不擇手段,確實是多數怪物的特質。
以鎖腿咒遠距離封住侵入者的行動後,路平因擔心瓦隆而立刻跑下樓。
由於想破門而入的力道已消失,原先拚命擋住門的老人,如今氣喘吁吁地坐在地上。
「我本來是要去請警備隊幫忙,可是那些傢伙看到我卻一窩蜂地追上來,像是發了瘋一樣!」
「他們是被操縱了,現在全被我擋在門外,短期間內應該沒問題,只是,不曉得還有多少人遭到毒手…。」
打開大門一走出去,遠方又來了一群手拿橫筒狀火炬的人,差不多有五、六十個人,瞭解若想一個一個打垮,絕對是寡不敵眾,在混亂中還可能讓敵人趁虛而入。
這種情況只能用最直接且徹底的阻斷方法。回過身,路平揮動魔杖,對整棟房子施加特殊的防衛魔法。
法術一發動,屋子四周的地面瞬間長出粗大的藤蔓,快速地向上生長,密密麻麻地包裹住整棟屋子,在封到連一線白牆都看不到時,裡頭的人也進入了最深沉的夢鄉。
傳說中,曾為了保護一個沉睡的公主而施動的魔法。
「只是魔法部的人可能要花不少時間來善後……。」
一想到為解決這事態,勢必得施動大量記憶咒的混亂景像,苦笑一下後,路平轉而面向漆黑的森林。
「接下來,我這個一時的吸血鬼獵人,是不是能順利地趕走想吵醒公主的不速之客呢……」
輕快地自言自語著,掩不了興奮的神色,青年翻身跑進森林中。
循著先前就覺得有問題的樹叢那跑去,路平一路上也留意不要誤踩獵人的陷阱。一向厭惡的月光,此時發揮了不少功用。
最後走到了樹梢開始枯黃的中心點。
「果然跟我想的一樣……」
血味與瘴氣的濃度在此達到最高。
環視四周,在崎嶇不平的土丘與樹叢間找尋任何風吹草動。
「狼人,沒事不要管別人的閒事。」
身後傳來犀利的警告。
回過頭,即看到一片漆黑中站在枝葉間的黑影。
「終於現身了,一直都是只聞其名哪,……不過,其實我也不知道你的名字。」
「名字並不重要,尤其當記得的人都已不在時。」
「……。」
「你是來抓我回去的嗎?」
「那是魔法部的職責,我只要確保你的位置,等他們來處理就夠了。」
「哼,對一個成年巫師而言,要抓一個落單的吸血鬼應該不是什麼難事吧,你以為我沒發現剛才你一路來所設的陷阱嗎。」
「既然瞭解就不要輕舉妄動。」
抵達這裡前,就已繞了一大圈,用反彈咒設置了只要一碰到,就會射出白木樁的陷阱。
細長且弱不禁風的木條,對吸血鬼而言卻是致命的武器,如鋼鐵般堅韌的身體只有在遇到這物體時,會毫無反手餘地被即刻刺穿。
「不用你操心,我還沒活得不耐煩到那種地步。只是很意外你居然到現在才有行動。」
「削那些木樁可要不少時間哪。」
正確說來,一直到今天才削夠足以包圍此地的量。
「不過,我原本以為巴特利家只是請了個狼人來守衛,卻沒想到是個巫師哪,你的國家對這點倒是很開明。」
似乎已經打算要聊起天了,高處的吸血鬼調侃著。
「不關你的事。」
絲毫沒放鬆警戒,答話時,泛光的金眸直盯傳出聲音的暗處。
「只是,既然同樣是怪物,何不通融點,讓我帶走那女孩。」
「想都別想。」
「哦,你不是也有過伴侶嗎,應該會瞭解才是。」
「……你怎麼知道。」
從容應答的語調初次傳出動搖的氣息。
「當然是我忠心的僕人地聽了你們的話,且一字一句地全轉達給我了哪。」
「……。」
似乎因這情報讓對方得知而不滿,路平露出不悅的臉色。
「可是,既然是『曾經』,就代表說現在沒有囉,哪,是被你吃掉了嗎?」
不悅的氣勢瞬間轉為壓抑的憤怒。
「不要把我跟你相提並論。」
高處的聲音仍嘲諷地挑釁。
「喔,對對,終身一偶的狼人絕不會做出這種事,那就是說,被對方甩了?」
「……!」
黑影站著的樹枝如同被無形的雷打到一樣,自根部斷裂開來。
失足之前就靈巧地躍到另一根樹枝上,嘲弄的聲音毫不鬆懈。
「呵呵,看樣子是給我說中了。既然如此,那你應該最清楚,對人類而言,沒有絕對與永恆這種東西,所以他們才不可信,最保險的方法,還是讓他們成為同類。」
「我說過,不要把我跟你相提並論!」
「不要自欺欺人了,今天你之所以會獨自站在這,不就是被那個異類的伴侶所遺棄嗎,要不然怎麼會離開自己的國家,到這個邊境世界來!」
這時,才感到憤怒之外的刺痛。
「所以,最瞭解人類心口不一的你應該要放我走,讓我達到原本的目的!」
──因為對異類而言,終究只有這一條路可走。
瞭解言下之意後,過了半晌,路平才緩緩開口。
「我不是不能理解你的愛情方式,因為我也曾考慮過。」
「……。」
「可是,如果你的僕人確實將我們的談話絲毫不差地傳達給你,那就應該有聽到,即使存在有再大隔闔,都還是有比種族與形式還強大的力量,只是,這必須建築在雙方的共識與認同上。」
停頓了一下,才又接話。
「即使我落到這地步,都還是相信這個觀念,所以,除非伊莉諾亞自願,要不然我不會把她交給你。」
「哼,你太天真了,居然到現在還相信這種事……」
似乎沒勁般的,嘲弄的語調減弱了些。
「也就是說,你原諒了背棄你的人類?」
「或許吧。」
認為談話已結束,褐髮的青年轉身就要走時,又淡淡地丟下一句話。
「可是,我卻無法原諒自己。」
接著,一直到自己的夜視能力可及之處,都看不到離去的背影之時,吸血鬼才化獸為蝙蝠,飛回藏身的巢穴中。
* * *
「…………他走了嗎?」
覺得彷彿睡了很久,從恍惚中醒來的伊莉諾亞眨了眨眼,詢問俯視自己的青年。
已經好久,沒有覺得照在身上的陽光有那麼暖和與耀眼了。
「沒有,正確說來,那傢伙從沒來過,妳只是睡了安穩的一覺。」
將少女落在額前的黑髮撥到一旁,坐在床邊的路平溫柔地說明。
「魔法部的人馬上就會趕來處理,而且今天是滿月,所以我等一下就要離開了,會有別的巫師來保護你們。」
明白離別的時刻已到,漆黑的眼眸浮出閃爍的淚光。
「怎樣…都不行嗎……?」
問著已知道結果的疑問。
「不要去想那種事,妳還很年輕,不要將焦點放在我這種生物身上。不值得的。」
「……。」
即使沒說出口,兩人都瞭解關鍵不在這。
眨了眨眼,將淚水硬吞回去,凝視青年平靜的臉,女孩追問前夜的問題。
「昨天…我們談到的事,你還沒回答我呢,你還是忘不了那個人嗎?」
「說忘掉是不可能的。」
苦笑著搖搖頭。
「而且,遺忘也沒有意義。」
和藹卻漠然的回答。
瞬間不知該如何反應,沉默了一會兒,伊莉諾亞再問了最後一個問題。
「那你還愛那個人嗎?」
「……。」
端正的臉初次現出迷惘的神色。
「我……」
堅定的視線頓失焦距,茫然游移在少女白晰的臉上。
「我是……」
伊莉諾亞只是耐心等候。
「…曾……我是曾經…愛過……」
跟在吞吞吐吐的話之後,接著脫口而出的清晰結論,讓發言人都瞬間睜大眼。
「我愛他。」
不是過去式。
少女的腦中首先浮現出是否聽錯了英文中他與她的代名詞的疑問,直至看到對方的眼神後才確定無誤。
說出口的同時,也受到極大衝擊的青年,頓時呆愣在原地。
彷彿不知該如何接受般的震驚與木然。
注視那樣的他片刻,伊莉諾亞才起身,接近吻了吻褐色髮絲所覆住的前額。
如同血親間撫慰的吻。
這時,青年才第一次不是出於義務地環抱住她。
最無法原諒的,是自己。
無法原諒還愛著他的自己。
當初說過一旦打破誓言,就要親手撕裂他的宣言,終究做不到。
即使已變貌、已不是原本的那個人,都還是深深愛著。
只剩下軀殼,就會愛那軀殼,只剩下靈魂,也甘願跟隨著結束自己的生命。
所以,才得以茍活至今。
漫無目的地流浪於諸國間。
既然已沒有自己的立足之地,那在哪都一樣。
只是想遠離保有諸多回憶的那塊地方。
然而,在異國,卻又面臨了同樣的課題與抉擇。
那時如同將身體撕裂開的痛楚又隱隱浮現時,才知道,從頭到尾都沒逃脫開過。
沒有過去式,一切都還是現在。
自欺也沒用。
再怎麼的絕望與失控,都無法去憎恨。
走出巴特利家,天色仍亮。
仰視灰藍的大空,路平頓時懷念起故鄉那一向帶有濃重濕氣的白濛。